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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hjqxlgc

[讨论] 故乡人故乡事故乡话(温立三专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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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35:08 | 显示全部楼层
走在时间的大路上 (2007-04-23 00:00:40)
标签:随笔 时间 怀旧   分类:梦里故乡

     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行走在时间的道路上,谁都想知道这条时间之路从哪里来,往何处去,但没有人能看见它的起点和终点。寿终正寝的人倒毙在时间的半路上,半途夭折的人走进了时间的死胡同。时间之路是供活人行走的。人一死去,属于他的时间就停止了。   
    刚生下的婴儿,把一天分成白天和黑夜两份就可以了,对他们来说,一天分得更细没有什么意义。在我的家乡,乡下农民出于作息的需要,只需把一天分成早中晚三份就行了。童年的时候,我认为记录时间的钟表就是那各家各户的有线广播,它们把每一个白天分成了三个部分,每个部分各对应一餐饭食。那些蜂房一样挂在各家门框顶上的四方形小盒子,分别在每天的天亮时分、太阳当头和夕阳西下的时候各响起一次,与队长的哨声一起,广播成了人们下地劳动和收工回家的信号。

    除广播外,家乡人还偶尔使用其他方法计量时间的进度。比如在我老家的天井边,放着一个不知年代的石水缸,在儿时的我看来,它不单是一个装猪食的器皿,还是一把丈量时间的尺子。天晴的日子里,屋顶的一块瓦缝中投下一根长长的光柱,随着太阳在空中的运行,地上那个鸡蛋大小的圆圈,从天井的南边慢慢往天井北边的那个石水缸方向移动。从早饭后到中午饭这段时间,这根光柱移动到石水缸大约相当于一根锄头柄的长度,在这根锄头柄的几个关键部位,人们给它做上了标记。光柱每到某个位置,有分别有叫道:“喂鸡啦!”“浣衫啦!”“摘菜啦!”最后,当光斑终于移到石水缸上时,几个聚在一起边补衣纳鞋边家长里短的妇女中,就有人说道:“该回去做昼饭啦!”一会儿,广播里“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嘹亮”的曲子就响起来了。再过一会儿,家家户户屋顶上升起了缕缕青烟,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中午的气息。有人迟迟不见家中生火做饭,就站在太阳底下伸出一个手掌,看着太阳投在地面的影子,说一声:“月头都打丁啦!还不做饭食!”家乡人称“太阳”为“月头”,把阳光下物体与地面投影成垂直的样子称为“打丁”。“月头都打丁啦”意在提醒家庭主妇,时间很晚了,肚子饿了,该做饭吃了。

    家乡人民就用上面原始的方式计算时间,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了自己的童年。人类一步步文明化过程,也就是一步步受时间掌控的过程,活着的每一天都被人为分割得肢离破碎。所以,每当我被时间的脚步追赶得疲惫不堪时,我就不禁怀念儿时走过的那一段混沌的时间旅程。

    六七十年代,农村中能拥有钟表的人家只是凤毛麟角,长年劳作仍难以得到基本的温饱,哪里有多余的钱财去买计算时间的机器?但人们对于现代的时间都有着本能的向往,一些曾经出过门的年轻后生,回村后眉飞色舞地向人们描述城里人戴手表的样子是如何的光风:“他们个个挽着袖子,露出发光的手表,照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姜南昌一次从福建做小偷逃回村后对大家说。

   荷树栊的东林叔是村里少数几个去过县城的人。回来后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的见闻,他说去县城百货商店买东西,叫了半天却没有一个售货员理他,他观察了一会,发现了问题的症结,便回到亲戚家,借了一件新衣服和一块手表,穿戴整齐回到百货商店,他故意把袖子卷得老高露出那闪闪发光的手表来。同样是上一次的售货员,这回东林叔被笑脸相迎了,立即把东西卖给了他。“这些‘叉腰婆’就是狗眼看人,欺负我乡下人戴不起手表!”末了儿这老头说。

    于是人们想方设法改变现状。一天,有人发现民兵连长姜革命手腕上有个闪闪发光的东西,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只手表。“嘿!你本事大啊,革命!”这人颂扬说,消息随后很快传开,一时成了上下塘的特大新闻。在地里干活的时候,难免有人向姜革命打听时间。有一次,队里在八十四坑锄豆草,姜北方停下手中的锄头扭头问道:“革命,现在几点钟啊?”姜革命抬起手腕,装模作样看了半天,回答道:“四点八十四分!”“你打眼哇呵!一小时六十分钟你都不知道,还戴什么手表!”颇学过几年小学的陈带发笑骂道,其他人明白过来后,也跟着哈哈大笑。

    没过多久,水保的手腕上也出现了一块闪光的手表,于是自然也有人向他打听时间,水保抬起手腕,装模作样看了半天,回答说:“哎,这是怎么搞的啊?我昨天夜里刚上了发条的啊,怎么现在就不走了!”开始人们对他的话信以为真,但后来细心的人发现,水保的每次答案都是同样的一句话:昨夜刚开过表,今年怎么就不走了呢?后来村民传出话来,说水保原来是从街上修表的周师傅那里卖回了一块坏手表,戴在手腕上想装装门面。但没想到结果弄巧成拙,成了全村多年的笑话。

    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里,谁都把手表看作代表现代文明的一种奢侈品。我家人多,大哥从11岁开始当农民,结婚成家之后仍戴不上手表,这使他非常痛苦。他万万没想到,大哥戴手表的梦想,竟然是比他小12岁的我帮他圆的。我让大哥美梦成真的时候我才十岁。有一天,我在砍柴回家的山路旁的草丛中,捡到了一块宝石花牌手表。当我把这个似乎是天上掉下来的昂贵礼物交到父亲手上的时候,父亲脸上的表情舒朗而生动,他首先确定了这块手表的所有权,那就是他的第四个儿子——我。然而,父亲话锋一转:“但是你现在还小,没有谁像你这样的年龄戴手表,所以,你先把手表借给大哥戴几年,等你考上高中后还给你。”对于父亲的这一决定我毫无异议,我自己当时也认为,小小年纪的我,无法承受一块名表压在我身上的重量,万一丢了怎么办呢?所以让大哥帮我保管几年是明智的选择。五年之后,我考上了全县唯一的重点中学,大哥果然兑现了当初的承诺,在我上县城读书的头一天晚上,他把那块宝石花牌手表从自己的手腕上退下来交还了我。从此以后,我就像一头拉磨的驴子,被时间的绳索套上了,变成了一个整日疲于奔命的苦人。

    大学期间,同学都注意到一个独特的现象,即在众多老师中唯有美学老师陶先生不戴手表。从现在倒数上去20年的时候,美学还不像现在这样风行,在大学里还属于边缘性课程,总是被安排在上午的最后。而上午第四节课正是我们这些小青年最饥肠辘辘的时候。陶先生虽然深知美学是超功利的,但他对我们显示了浓郁的人文关怀,他知道跟饿着肚子的人没法谈美,于是,大约从下课前半小时开始,陶先生每讲三五分钟便停下来,低头询问永远坐在第一排仰头聆听老师教诲的童秀才:“离吃饭时间还有多久?”秀才则每次都恭敬而响亮地回答老师这与美学无关的提问。有一次,陶先生在半个小时之内问了秀才多次有关吃饭时间的问题,当问到第五次时,陶先生突然感到了一点不好意思,于是他把讲义扔到一边,大谈他对于时间的看法。他脱口而出的经典名言我现在还记得:“时间有主观客之分,我这个人向来只有主观时间,没有客观时间,所以我从来不戴手表,所以我只有问你们。”陶先生对于时间的看法令我们所有的人感到耳目一新,其中有个同学后来干脆追随陶先生研究时间美学去了——这是后话。但说实话,直到今天,我还没有搞明白主观时间究竟如何定义,我只记得吃饭时间是十二点钟,但可以提前十几分钟下课。

    我在时间的道路上艰辛行走已半辈子,我觉得在时间面前,世上的人大约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被时间撵着走的人,一类是被时间拖着走的人。前一类人生活严谨而有规律,时间观念较强,他会尽可能把属于自己的每件事情在规定时间之前完成,然后以愉快的心情迎接时间的到来。可他一旦看见下一匹时间之马远远向他奔来时,他又急急于做另一件属于他的事去了——他永远走在了时间的前头。后一种人时间观念较弱,即使他生活在节奏很快的现代都市,他也不太在意时间对他的压力,他总是要把事情拖到最后一刻才去做——他总是跟在时间的后面。我大约属于前者,活得累,所以总想停下来歇歇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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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35:33 | 显示全部楼层
清明时节 (2007-04-04 16:05:44)
标签:随笔   分类:梦里故乡

    偶尔瞥一眼新闻联播,正看见扫墓人肩扛锄头走过路边的画面,一时勾起莫名的愁绪。一年一度清明节!

    春节过后,端午之前,其间最重要的节日莫过于清明。这几天,土城这个武夷山下小小的县城沉浸在缅怀逝去亲人的气氛中。城乡大街小巷,扫墓用的各种商品琳琅满目,堆积成山,一批批主顾络绎不绝,与摊主讨价还价。就连过年都不曾回家的流浪子,这时候也出现在故乡的街头。乡人的观念是,春节可以不过,清明必须回家。谁的心里都知道,无论漂泊多远,流浪多久,自己都是天空中一只风筝,牵系自己灵魂的,永远都是故乡这片山水及长眠于此的祖先。

    这个时候的北方还春寒料峭,大树小树还光着枝丫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肯露出它一点鹅黄色的春意。然而此时的南方早已春意盎然,山上的草树路边的灌木开始疯狂地生长。惊蜇早经过去,各种虫鸟开始了它们新一轮的生命的繁衍。在春风吹遍的家乡,万物是那样的生机和活跃,令人对人生充满希望和信心。选择这样的生命复苏的时节祭祀先人,我觉得实在是恰到好处。在这样生命除旧布新重获新生的季节,谁不感谢赐给自己生命的先辈呢?我悲哀于长眠不醒的父亲,我又感激给我生命的父亲。

    家乡人把扫墓称做“挽纸”或“挂青”。家乡话中,“挽”是往墙上挂东西的意思,但我查遍词典,似乎没有这个义项。不过清明节与“挽”字还是挺相配的,哀悼死去的亲人嘛。但“挂青”是怎么回事?我就更不明白了。

    清明扫墓,手中拿把镰刀,肩上扛把锄头,锄柄一端挑个竹篮,里面放些纸烛香火鞭炮肉食等祭祀用品,有的还在提一把装满米酒的锡制壶酒。到了那山上后,先把墓地四周疯长一年的荆草灌木砍除,把墓盘中堆积一年的淤泥清走。等这工作完成,一块墓地从山上的草丛中显了出来,像一张刚刚剃过胡子的人脸。再在墓顶压几条五颜六色的彩纸,这大概就是“挽纸”的本意吧?点上香支蜡烛烧纸钱祭奠祖先,在山风摇曳的烛光中,纸钱也烧起来了。这些纸钱用很粗的草纸制成,裁成一叠叠鼠标垫大小的正方形,用铁制印凿在上面打满一行行古铜钱印记,这就成了亲人在阴间使用的冥币。科技发展后,市场上出现了用机器统一印制的冥币,于是自制的纸钱就很少了。机制冥币纸质好,厚度比人民币还大,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很有分量;图案设计也漂亮,画上的阎王威风凛凛令人羡慕,看着这位阴间的大王,令人想起美元上华盛顿的头像和其他钞票上的领袖形象。据说纸钱得全部烧化不能有残留,否则阴间的亲人收到后就是残币,就不能使用,所以烧纸钱要用枯枝把火堆拨开,让这些钱全部变成灰烬。纸钱传真到阴间后还要记得放一挂鞭炮,以表示对亲人的提醒。因为这鞭炮,使得每年这几天中家乡的各处山头上,时时响起此伏彼起的鞭炮声,春耕的农人抬头循声望去,便看见远处半山上几个活动的人影,那便是家乡扫墓人。鞭炮响完后,要记得提起酒壶往地上洒几滴酒,希望阴间的亲人能够尝尝。在整个过程中,那些带来的肉食祭品始终摆在墓前让灵魂享用,但它们并不留下。在离开此墓走向那墓的时候,心中都要默默祈祷祖宗保佑家庭兴旺高升发财。

    此时此刻,我的眼前浮现出家乡埋葬祖先的那几个沟壑山坡,那些亲人灵魂安家的地方。我想起古心段高祖高母安息的那个山包,我想起寨脑上躺着祖父祖母的那个山腰,我想起胁际亭属于父亲灵魂的那片山坡。他们从故乡那块土地出生,又回到故乡山水的怀抱。

    小时候,清明节总跟着父亲给祖先扫墓。一座坟墓埋葬着一个亲人,一座坟墓埋葬着一个故事,座座坟墓书写了繁衍不息的一部家族史。扫墓不仅是怀念祖先的一种仪式,而且是感悟人生的一种方式。每一次的扫墓都让我对于生命的来去生死感慨良多。随着年龄的渐长,十岁那年父亲带我扫墓的情景愈加凸显。在家乡通向一座座坟墓的山间小路上,父亲对生命的无常是那样的唏嘘感叹,以致于不顾他这个懵懂未知的儿子,过早地跟我谈起了人生的虚幻。父亲说,诗人之所以要在祭扫祖先的清明时节借问酒家,不是因为酒瘾发作,而是感到人生无望的悲哀,在那个阴雨绵绵的日子里,酒乡是他唯一可以逃避的地方。“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父亲吟诵的这两句诗我至今不忘。

    在这清明时节,“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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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35:50 | 显示全部楼层
从哪里找回那个洁白的世界? (2007-05-21 10:58:59)
标签:怀旧 下雪 感悟   分类:梦里故乡

    我的家乡在赣南,这样的地方,现在的冬天是很少下雪了,特别是毛泽东当年在广昌路上所吟咏的漫天皆白的情状,已不可能再看见了。但在我的记忆中,童年的冬天总会有一两场大雪,在农历的年前后如期而至,它成了我那段灰暗岁月中的亮色,所以至今仍念念不忘。
    那年月虽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尤其是在冬天里,真是饥寒交迫,无处藏身,但人人还是盼望冬天下雪。在一年四季里,无论刮风下雨还是酷暑严寒,穷人的孩子都必须天天上山放牛砍柴割草皮,或下地拔草施肥打猪食,但唯有下雪天不必担心被赶出家门,而可以呆在家里放心地歇着。

    下飘雪的前奏是下霰雪,家乡叫做“米头雪”,硬硬的像米粒,一把把撒落在泥地,石板,房瓦,它们蹦啊,跳啊,乐啊,来到人间它们像小孩子一样快活。“米头雪”砸在你的头上或脸上,抬起头,张开嘴,它们便落进了嘴里,咂摸着,凉凉的,入口即化。小孩子跑着跳着,喊道:“下雪啰!下雪啰!”这时候,就连眉头锁了一年的大人,个个脸上也现了高兴的神色——我从没见过对下雪无动于衷的农人。下雪带给人的感觉大概都是美好的吧?

    霰雪敲打一阵大地之后,往往就停下来了,让人疑心下雪就到此为止。久久盼望的雪终于没有下起来,那是怎样的让人失望而且伤心!但实际上,飘飘飞雪正在酝酿,抬头看那空中,彤云密布,高天滚滚,寒流在急急忙忙排兵布阵,把一堆堆沉重的铅云运送到你的头顶上来。就在这样的不知不觉中,冬日的傍晚早早拉上了夜的帷幕,家家纷纷点亮昏黄的油灯。报纸糊就的寒窗猎猎作响,屋外万籁无声,偶来几声狗吠,那是风雪中有夜归人或有过客途经村庄。凑一只眼睛上去,循窗户破洞外望,上下塘村里的点点灯光,在寒冬中是那样的微弱,似乎强大的寒气随时要把它们消灭,寒夜的那几点微光无以温暖人的心房。胯间的火笼正在失去一天中最后的余温,人间大地,寒气吹彻,无处逃避,便早早上床打发那漫漫长夜。

    当在睡梦中或晚起夜尿的时候,其实天外正大雪纷纷,如飞鸿踏雪,无声无痕,但请你竖起耳朵谛听,下雪也是有声音的。听,屋顶瓦楞上似有无数蚂蚁在行走;听,屋外时时有哗的一声,那是树枝不堪重负在抖落满身的雪被;听,门前有什么沙沙沙踩雪而过,大概是家狗在来回巡逻,它们也惊喜于这天地间难得的美景吧?漏风的窗缝透进缕缕清冷,雪的气味进入了睡眠人的梦中。

    天将破晓,但人仍在模糊的睡梦中,忽然传来喊声:“快来看哪,下雪啦!”于是睁开眼睛,只觉眼前一片白色,平时阴暗的房间里现在变得一片光亮,这是怎么回事?从被窝里探出半个身子往窗外望去,原来世界已全部银妆素裹。细看,上塘岸边松发伯家的那排棕树呢?通向柯树垅的排子上哪里去了?西排岭、塘尾里、茶岭上怎么都不见了?啊,原来都被大雪盖住了!四野茫茫,大地洁白。“下雪喽!”于是跟着发一声喊,便又钻回了被窝。

    但哪里睡得着呢?在床上打闹一阵之后,被窝里的热气全跑了,厨下灶前大人正唤着起来喝姜汤,于是嘴上呵着冷气身上发着抖爬起,穿好冰冷冷的衣服,来到屋檐下观雪景。一夜飞雪现已停住,野外静悄悄一片,偶闻几声远近传来的鸡鸣。四外不见人影,平时每天一早扛着锄头经过家门前的有兵、义养、门岭他们呢?此时应该也都已缩在家中焙火笼了。上下塘几十户人家连成一片的房子,因屋瓦长年日晒雨淋风化发黑,平时都高高低低戴着黑帽子;而今,这些屋顶经大雪所盖,都换成了臃肿的白帽子,头重脚轻地挤立在雪地里。家家户户的白帽顶上,此时都在冒着炊烟,在这每一柱炊烟的底下,都有一个贫穷而温暖的家。

    我一想到雪天不必出门干活便心花怒放。然而大人提醒说,在这大雪天里,牲畜也不能不吃东西的。吃什么呢?干粮。牛的干粮是什么?稻草。从“灰寮”的梁棚上取下一捆干稻草抛进牛圈,牛抬头看我一眼,低头一把把咀嚼着。与牛同床共睡的猪,现在也正被农妇饲着,哼哼唧唧地伸嘴捞取盆中的干货,时时抬起汁水淋淋的嘴巴,抬头看一眼主人。此时此刻,鸡鸭在干什么呢?它们才不怕寒冷呢,它们好像喜欢漫天大雪,好奇到处地走来走去,雪地上留下它们杂乱无章的爪痕。

    人吃什么呢?呼呼喝下几碗稀粥和啃下几根焖红薯之后,身子觉得暖和了许多。在上午的时光里,起初都爬上阁楼坐在吊楼上,边捋高粱粟或捡种豆边欣赏外面的雪景,嘴里说着许多过去的事情。身旁的炭火烧得旺旺的,人一会儿面对着火盆,一会儿背对着火盆,前后翻烤着自己的身体。一会儿,人呆不住了,便相邀着一起下楼出门观景玩雪。因为年代久远,我现在都忘记穿什么鞋出了门,不会是布鞋吧?更不会是赤脚的,但那年头似乎没有雨靴,于是终于对脚下的问题感到渺茫。小心地爬上了屋背岭半山腰上的晒谷坪,再上去就困难了,平时放牛割草的小路,此时已被大雪覆盖得严严实实,根本无从辩识。我们之中的勇敢者就踩着齐膝深的雪,小心翼翼地往山顶攀爬。其间也滑过几次,但都被旁边的人及时拉住,所以终于没有人摔倒。大家奋力向上,都知道山顶有美丽的雪景在等着我们。

    终于登顶了!此时眼前看见的一切与平时放牛时所见完全不同,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放眼四顾,只见天地茫茫,江山笼统,天和地简直难以分开。北边,琴江水在斜光坝那里像一把镰刀拐了个弯,平时像条白绸缎在天底下闪闪发光,但现在,雪色陪衬之下的它几乎看不出了。大由境内的最高峰——巍峨的八卦顶,因有了冰雪的衬托而更显雄伟,平时山顶缺口处那座隐约可见的寺庙,现在是彻底地与天地融为一体了。近处,下井村那一长排戴白帽的农家,在白色中家家只露出黑的门和窗,每家的门和窗都是一双眼睛和一张嘴巴。再看东北方向,平时大晴天里隐约可见的武夷山鸡公岭,现在,在暗灰的天幕下消失了。西边的乌石仙近在眼前,山顶上的那座尼姑庵仍清晰可见,但上山的那条黑色的石山路,现在也消失了。西南方向,猪婆寨和起帅岭茫茫一片,若隐若现;此时此刻,那里的茶山上有许多“茶泡”在雪野中盛开吧?

    看着眼前这令人惊奇的一切,我疑心这世界已全被大雪覆盖,我希望这世界永远为大雪覆盖,把一切的贫穷、肮脏和丑陋全部遮蔽,抹除,永远留给人类这纯白的世界。

    于是,我们情不自禁地对着这白色的世界大喊:“哎……下雪啦……哎……下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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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36:07 | 显示全部楼层
活还是有希望的 (2007-04-11 17:00:19)
标签:散文 故乡 农民 生育   分类:梦里故乡

    生子造屋是家乡人一生非做不可的两件事。儿子十个八个不嫌多,房子十间八间仍嫌少。现在六七十岁年纪的那辈人,大多儿女成群。街上补牙的周师傅和他老婆,一口气生下十来个。因为孩子生得太多,夫妇的文化太低,给孩子取名取到后来竟然黔驴技穷了,便从第六个小孩子开始以数字命名:六六、七七、八八……我有个本家,他老婆在不到20年里生了9个,年过40还还意犹未尽,与儿媳妇展开了新一轮的生育比赛,儿子与孙子像兄弟一样打成了一片,邻居背后嫉妒地说这女人简直就是一头母猪。不过也有出不生孩子的,家乡称这种女人为“腾婆”,这种人很惨,在婆家总是挨打受骂,地位连童养媳都不如。荷树龙姜北京从蓝田村娶了个媳妇,也不清楚是谁的生理有问题,多年不能生育,这女人经常被婆婆打得出逃娘家。我童年时隔三岔五看见儿媳在前面抱头鼠窜,婆婆在后面追打谩骂,一前一后从我家门前急急通过。那个老太婆凶神恶煞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

    在生儿育女方面,家乡农民真是白天黑夜不怕累,晚上辛勤播种孕育后代,白天努力生产养育后代。这样的观念和这样的生活延续了几千年,不幸到了70年代末,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在农村认起真来了。有一份工作的,哪怕你是个看门的,生完第一胎后也得老老实实去医院结扎,否则毫不客气地开除你的公职。农民呢,如果头胎是个女儿,勉强再给一次机会;第二胎不管是男是女,都得把你送上手术台。但实际情况是,在我们家乡,不要说只有女儿,即便已经有了儿子且不止一个,也还是不知足,希望越多越好。这样,农民与政府的冲突就不可避免。政府当然没错,它从全局看问题,认为全国疯狂膨胀的人口总量应该得到控制;农民的想法却很简单,政府是想让他们断子绝孙,在老家,所的人都知道,没有儿子给自己养老送终的人生是彻底失败的人生。他们说,你政府管天管地还管我脐下三寸的事情?我生多生少又不需要你政府抚养,关你屁事?农民的话听起来挺有道理的,可惜这是在中国不是在西方。

    在八九十年代,基层各级政府最重要的工作不是搞经济建设而是抓计划生育。少收粮食迟交税也许不是什么大事,村里多了一个不该出生的人就成了政治问题。在这个世界上,新生命的降生总是令人欣喜的,但计划生育工作组不这样看,他们心惊肉跳于农妇的肚子,害怕不该到来的生命来到这个世界砸他们的饭碗。他们最愿意看到走下手术台走出卫生院的一个个蔫头搭脑的阉人。有个工作人员说,我真希望天下除了我之外其他人都失去生育能力。

    所有育龄妇女都上了计划生育工作组的黑名单。谁家有女初长成,欲嫁往哪个村庄,何时怀孕,何时生产,都在工作人员的监控之中。做月子期间就有人上门劝说绝育,老实的夫妇就商量是男的去阉还是女的去割。在农村,健康的体魄是赖以生存的基础,没有体力就无以谋生。在他们的观念中,底下被割一刀无论心理还是肉体都是致命的打击。如果女方绝了育,那她今后就只能以做家务为主了,责任田里的农忙今后就得全部依靠男人了。但也有男人接受手术变成阉鸡的,他们那了无生气的外形和精神旁人都看得出来。在老家,谁家男人被割,平时出门,背后往往有人指指点点把他当太监,那时候人们不知识男人绝育手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这样的男人大概是底下空荡荡什么物事都没有了吧?这样子还叫男人吗?绝育的男人要承受太多的社会压力。

    计划生育工作组有他们的一套工作策略:先软后硬。软的时候三番五次上门苦口婆心劝说要以大局为重,响应政府号召,只生一个孩子。但对方的无动于衷终于激怒了工作组,他们把牛牵走,猪赶走,鸡捉走,用斧头把粮仓劈开,将粮食全部挑走卖掉;更有甚者,家具抬走,楼板揭走,镬头砸烂。临走时不忘留下这样的话:“等想通了从卫生院出来,再来取回这些东西吧!”但这样的家破人亡法仍然无济无事,农民为了传宗接代不惜一切。于是最后的动武便成了唯一的选择。夜深人静之时,三五个人摸进了村里,突然出现的目标破门而入,直冲床前,把男的女的从被窝里赤裸裸捉出来,一把捆住女人推着就出门。这边男的情急之下扑上前去要救人,黑暗中只听见一声大喝:“再不滚开老子连你也给阉掉!”随即一掌推来踉跄跌倒在墙角。有一时,木村乡成了计划生育的钉子乡,几年工作没有进展,县里便派去一个从江湖上回头的浪子主抓这一工作,效果立竿见影,乡里许多人目睹且畏惧于浪子的心狠手辣,若有哪个敢于反抗甚至哪怕稍有犹豫,拳脚就毫不留情跟上去伺候,于是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被押往乡卫生院。

    卫生院的手术大夫在磨刀霍霍,操作间里人影憧憧。听见门外的鬼哭狼嚎声由远而近,不一会披头散发的农妇呼天抢地出现在门口,她双脚蹬住门槛死活不愿迈进,几条汉子便抬起四肢塞进了手术室。曾经有一位妇女上手术台时处变不惊,为夫家传续香火的强烈使命感使她急中生智,她声称要上一趟厕所,免得手术时尿在裤裆给大夫带来不便。她的话显得那样的真诚使得大夫信以为真,真的放她进了女厕所。但里面半天没有动静让人起了疑心,急进厕所查遍所有蹲坑均空空如也。抬头一看,通向黑夜的那一扇窗户已然洞开,把头伸到外面察看,只听哗哗哗的声音,显然有人在慌不择路地淌水。工作组几条汉子发声喊追了出去,四面合围水田里那条走投无路的黑影,一拥而上的人把她摁倒在水田里,被当做一个沉甸甸的麻袋拖回了卫生院,水淋淋地绑上了手术台。在这样的晚上,一个个育龄妇女让工作组从此放了心。

    人们对上述情景添油加醋的描述让人头皮发麻汗毛直竖,于是一对一对的年轻夫妇,怀里抱着还在吃奶的孩子,偷偷挤上了开往山外的长途班车。他们隐姓埋名流浪他乡,继续他们生儿育女的神圣事业。近的跑到县城摆地摊捡垃圾如苏年旺夫妇,远的逃到广东福建替人看门做饭打工如王德财夫妇,还有的逃到深山老林伐薪烧炭如陈正发夫妇。若干年后,这些喜得贵子的夫妇满怀疲惫回到日夜思念的家中,呈现在眼前的却是这样一副令人心酸景象:大门没有了,楼板被撬了,横梁被锯了,厅堂里的荒草已经历了几个生死轮回,鸡鸭正在房间里觅食,一头猪哼哼着正试图拱倒灶台,一口残存的大锅里长了一层铁锈,有鸟从窗户飞进飞出,留下一摊摊鸟粪。看到这一切,男的沉默,女的在无声地哭泣。夫妇俩不约而同看了看身边以沉重代价换来的儿子,开始默默地收拾这个破败不堪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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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36:27 | 显示全部楼层
一段音乐记录一段岁月 (2007-04-16 22:35:38)
标签:散文 音乐 怀旧   分类:梦里故乡

     我对音乐最早的记忆,是那个年代农村每家每户门框上安装的有线广播。这广播一日三次响起,每次开播所放的开场曲,几十年不变的是“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嘹亮……”,每次广播结束的收场曲,则是那首曾经响遍世界的“英特那雄纳尔一定要实现……”。这两首曲子就像两枚楔子,深深地打进了我童年的记忆深处,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特定环境下的歌声留给人的记忆是长久的,我在离开家乡后至今几十年的日子里,不管自己身处何方,只要一听到这两支熟悉的曲子,那一段童年的生活就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每天早晨把人们从梦中唤醒的,不是窗前的曙色和打鸣的公鸡,而是广播里那首《歌唱祖国》的晨曲,它充当了催人起床下地劳作的晨号。在大人的催骂声中,我极不情愿地钻出被窝,赤着双脚走向田间或山上。早饭前一段时光真是度日如年,边干活边竖着耳朵,饥肠漉漉地苦苦等待着“旧世界砸个落花流水”。对于早上来说,这歌声成了牵牛挑担回家吃饭的号子。但早饭有什么吃头呢?不过是一碗稀饭几根红薯罢了。长长的上午同样不好过,急切地盼望广播里的《歌唱祖国》再度响起,等待着午饭的炊烟从家中屋顶升起。此时,吃饭的号子由早上“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变成了现在的“宽广美丽的土地,是我们亲爱的家园……”,于是,农人纷纷收拾农具回家吃今天的第二顿饭。午饭稍好一点,每人可以分到一小碗米饭,其余填充下肚的仍是几碗稀粥。午后脑袋的迷迷糊糊之中,当天的第二遍《国际歌》在我记忆中成了一首有气无力的催眠曲。当一天的广播第三次响起,暮色已经四合,家家开始掌灯,人们先后结束一天的劳作。男人在门前池塘里洗农具洗手脚,主妇挑着两桶猪食往村头猪圈中喂猪;辛苦觅食一天的鸡鸭,自觉地鱼贯走向属于自家的鸡埘;全屋场的一伙儿童挤在门前草坪上,在“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歌声中做他们的游戏。夜色越来越暗,家家饭桌前发出一阵阵啜饮稀食的喉咙响。一会儿,当这一天的“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最后一次响起的时候,无数劳累一天的奴隶们,却是在饥寒交迫中纷纷躺下了。在我童年的印象中,我总是把这首本来鼓动人民起来革命的《国际歌》,当成了每天行将结束的象征,一切行将结束的象征,我一听到它就萌生无望的悲哀,我一听到它就想起苦难的岁月。我直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每天广播的结束曲一定是这首悲壮的《国际歌》?

    广播在转播完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的新闻之后,常常还有不少剩余的时间,这多余的时间便通过放音乐唱片来打发。在那个年代里,人们听得最多的自然是歌颂毛主席歌颂共产党的歌曲,其中八个样板戏唱片在全国各地百放不厌人们是百听不厌。我小时候的记性很好,几乎是过目不忘,入耳即记。尚未入学的我听不懂歌词的内容,但我把曲调记得一清二楚。直到现在,我仍能哼出“这小刁一点廉耻也不讲,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八年前,大祸从天降……”“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等著名革命现代京剧唱段。长大后我发现,爱好它们的人不少,但像我这样年纪能唱的人却并不多。

    在那个物质生活极度贫穷的年代,苦中作乐可以让人暂时忘却眼前的困顿,据说现在朝鲜的军队里,就是常常让吃不饱饭的军人唱卡拉OK比赛,效果非常之好。我家就是这样。我母亲是小学教师,能识谱,会唱歌,在学校里,母亲除教语文还兼教唱歌,她经常把教给学生的歌曲拿回家来,教唱给她的子女。于是家里经常是歌声飘扬,这成了我家那一段艰苦岁月中少有的一点亮色。大哥从小喜欢唱歌,富有音乐细胞,他在辛苦劳动之余总爱放声高歌,八个革命样板戏,他可以从第一个一口气唱到第八个,又从第八个一口气唱到第一个。有几年,大哥每每在社员中午休息时邀上二哥,兄弟俩急走五华里上黄泥岗,让幼师毕业的姨妈唱歌给他们听,然后心满意足地一路小跑回来跟着社员下地劳动。二哥的文艺细胞也不比大哥少,家里有一把父亲50年代初置办的上海牌口琴,二哥无师自通,竟在三两天内就像模像样地吹出了曲调。此后多少个日子里,每当夜幕降临,草坪上晚风中就传来二哥悠扬的口琴声。在有月亮的夜里,这琴声就像一条小河,在月色下汩汩流淌着,让人心中感觉到了一种凄凉的美好。二哥读初一的时候,他有个爱好文艺的同学从家里带去一把自制的二胡,每天晚自习后便在寝室里吱呀吱呀地演奏。二哥不久便来了兴趣,他依葫芦画瓢,下池塘从石缝中拽出一只四腿乱踢的大青蛙,剥其皮晒干蒙在竹筒上做成了一把二胡。在暗夜的草坪上,二哥丝丝地拉那《二泉映月》,听了让人心里很难过。

    我颇受了这音乐环境的影响。我跟着母亲和哥哥们信口胡唱,反正只要调子对了,管它什么词都敷衍过去。我起初对二胡充满了好奇,怪异于那么一个小小的竹筒,竟能发出如此响亮的声音。我便经常趁二哥不在时从墙上取下来练习,时间一长手里竟能捏出“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的曲子来;再过一周,我的左手四指又从弦上摸出了“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要注意”两句;又过半月,我竟然拉出了《江河水》第一段!在这过程中,我因对家人无尽的噪音骚扰而饱受高射工的嘲讽,说我拉二胡像蛤蟆乱叫,实在难听。同时,我还试图掌握口琴演奏技术,傍晚从田间地头劳作回家,别人都在休息,我则拿着散发着怪味的口琴,就着煤油灯一遍又一遍地吸而吹,吹而吸,并往地上一把一把地甩口水,有时不小心甩在灶罗下一心烧火的高射工的头上,招来了他的声声谩骂。有时,我的脑袋凑油灯太近,额前一缕头发便被火苗咝地烧掉一大片,散发出一种怪异的气味。我已经几十年没有闻到头发被烧焦的气味了。

    就在我读五年级的那年秋天,我听到了凄美的笛竹声。邻居姜解放家请里来一个漆匠,给他新做的家具上油漆。漆匠是个年轻小伙,不知其名,大家都叫他小王。深秋的一个傍晚,我耳边传来凄婉的笛声,我走近一看,原来是小王嘴里发出的,此时他正坐在屋檐下的柴堆上,非常专注地一遍又一遍吹奏着同一首曲子,以致我在他面前站立良久他也浑然不觉。我看得出小王此时的思绪已不在现实中了。

    就在此后的一段时间,每个歇工后的傍晚,小王都要取出他那根用一块红布包得好好的竹笛,一遍遍吹奏着那首同样的曲子。又是一个斜晖脉脉的傍晚,小王吹着吹着意外地放下了笛子,眼睛遥望着西排岭,叹了一口气,嘴里轻轻地哼唱起来:“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美丽的扬子江畔,是我可爱的故乡……”小王告诉我,这首歌的作者就是他本人。当年,他响应毛主席上山下乡的号召,从南京城来到屏山公社。如今,一晃十年过去了,他说,他非常思念自己的故乡和亲人。小王说,南京城里有一位让他时时记挂的姑娘,好多年没有消息了,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他说,姑娘当年泪眼盈盈送他上车的情景,只要一想起心里就揪心地痛。

    我那时候的年龄还小,不知道什么叫分离,什么叫乡愁,什么叫思念,所以对于小王的这些话我半懂不懂。但他在夕阳下泪光闪闪的样子,我记取一生。特别是他创作的那首歌,深深地打动了我,我认为里面有世界上最真诚最宝贵的东西。我在后来长长的岁月中,时时想起嘴唇厚厚的小王;一想到小王,那难忘的旋律就在我心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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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36:43 | 显示全部楼层
一条看家狗的命运 (2007-03-30 23:08:43)
标签:宠物 感悟随笔   分类:梦里故乡

    据说有一家粮户,田过百亩,屋上百间,仓中粮食不计其数,家境殷实。一日,粮户上街遇见一陌生人,那人突然拍着他的肩膀说:“俵兄,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有钱人,但你有今天,全凭你那条看家狗啊!”粮户先是惊讶于这人是谁,怎知我家有一条黑狗,继而嗤之以鼻,心想我倒要看看,我发家究竟是凭人还是靠狗,于是回家便把那条看家狗打死了,不想那狗倒地一刹那突然现了人形,于是粮户惹上了人命官司,最后弄得倾家荡产。这传奇告诉故乡的人们应该善待家狗,要把狗看作家庭的一个成员,因为它为这个家也作出了一份贡献。

    在家乡,几乎家家养狗。这些家狗,除过年过节给它点吃的,其他时间从不喂养,任由它去。这也难怪,人尚且吃不饱肚子,哪有多余的东西给狗吃?于是它平时只好饿着,饿得实在不行了,便偶尔偷吃一点猪食,或在鸡盆外捡一点糠糟。有个别胆大的家狗,节年时看见别家灶下案板上有一块肉,便不顾一切窜上去衔起就跑,主人不在时它便吃上了这块肉,主人一旦发现便拎起菜刀穷追猛劈,最后家狗不仅丢下那块肉还给主人,而且还要受皮肉之苦。我小时候时常看见被打断一条腿或背上挨了一刀的土狗,一路淌着鲜血一瘸一拐惨叫着从别家灶前跑出来,那样子实在叫人可怜。每到这时候我就想,人啊人你为什么这么凶狠?狗啊狗,人对你如此残忍你为何还这样执迷不悟?

    限于我的见识,我没见过第二种比家狗更忠诚的动物。它虽饿得要死,但从不怨恨,它认定自己天生就应该不吃饭只干活。一日三餐主人在饭桌上吃得一把鼻涕一把汗,它在桌边眼巴巴地看着你一直等你吃完为止,它的眼光在乞求你赐给它一点点东西尝尝,哪怕是一小块红薯皮,它也会高兴地摇尾汪汪叫唤,表示对你的感激,平日加倍报答于你。它大多数时候是吃不上任何东西的,但它没有怨言,对自己的看家职责丝毫不打折扣。家里的每一个都是它的主人,谁从外面归来,它必摇头摆尾出门迎接,跟在你脚后跟嗅着叫着跟进家门,每一次迎接都像是久别后与亲人的重逢。如果你回来得很晚,它一定挂念于心,以耳贴地静听远处传来的咚咚足音。在人们看不出丝毫迹象的时候,它就突然箭一样狂奔百米猛拐几弯上前迎接你。我童年经常受到这样的礼遇,每到这时候,我就感动得热泪盈眶,心想这家狗真是我的亲人。我的家人这时也许已呼呼大睡,但我家狗兄弟却在等待着它晚归的主人。

    几乎家家大门都设有狗洞,说是为方便家狗自由出入,其实我看主要便于它晚间给主人看家。家狗很少睡觉,特别到了晚上,它支起耳朵张大眼睛在主人房子周围来回巡逻,无论有人有鬼它都及时发出警报,把人鬼赶得远远的,让疲劳的主人安睡到天明。有些家狗为看守的方便,干脆住在屋檐下的柴垛里,发现情况马上跳将起来直扑对方。民国时期,我爷爷一条养了十几年的大白狗,为保护耕牛而被半夜进村觅食的老虎叼走,第二天在西排岭半山腰上找到了它的尸体。这件事让爷爷奶奶悲痛不已,失去这个家庭成员后,心里留下的巨大空白很长时间无法弥补。

    老实说,我并不觉得农村养狗引发了多少狂犬病,我一直认为这是人类为屠杀狗类而制造的借口。70年代末家乡的那场打狗运动是由谁发起的?我直到现在没有进行过考证。所有的告示简化成一句话就是:凡未能获得狗牌的家狗一律格杀勿论。不知因为家里根本没有去努力,还是努力了不成功,或者大人本来起了杀心,我家那条养了七年的黑狗不幸上了黑手党的名单。但我至今也搞不明白,在杀死它之前为什么还要折磨它一个星期?主人用一小块红薯把它诱上了小阁楼,不给吃不给喝关了它整整七昼夜。在这被缓期执行的日子里,它没日没夜先是狂吠再是哀号最后是沉默,即便是在凌晨,还能听到它用爪子抓挠那扇木门的声音:它想凭一已之力破门而出奔向它热爱的主人,但主人此时早已磨刀霍霍要置它于死地。

    最后的谋杀终于到来。我们这边已请好了杀手。在那个冬日的下午,我亲眼目睹了一次对生命的残杀。我以前数次发誓要把事件描写下来,表示我作为看客的忏悔和对不幸者的哀悼。我跟着背藏木棍的刽子手姜南昌沿大板楼垓上楼穿过放棺材的暗洞进了阁楼。家狗显然听出了是主人熟悉的脚步,它在里面的呼唤无比急切。我在它面前的突然出现让它非常高兴,摇着尾巴抬着脑袋热烈地扑向我,像一个离家的孩子终于回到亲人的怀抱。它投出的眼神是那样的委屈,这眼神至今还留在我的记忆当中。但狗啊狗,你哪里知道此时有一只黑手棍棒高举,你背后的刽子手露出了它狰狞的笑容。只听“嘭”的一声钝响,可怜的家狗“汪”的一声脑袋碎裂,立马倒毙于地,鲜血喷涌而出。姜南昌拖着它的后肢,沿我家几间屋子的墙根拖了一圈,一路留下了斑斑血迹。就这样,七天没吃没喝的家狗,怀着对主人最后的信任离开了这个世界。把自己的死到临头误当成了自由解放。

    当天晚上,家狗被剥皮肉食整整煮了一大锅,大家似乎都吃得很香,唯我看着那满桌狗肉伤心不已,那钻进鼻孔的气味异常怪异,我没有勇气下箸,眼前是家狗临终前见恶人如见亲人的眼神,那扇被它抓薄了大半的木门,和那被彻底磨平了的滴血十爪。

    缺少家狗的日子显得清冷,从此的晚归不再有谁迎接,夜间的睡眠悄无声息,门外的人鬼得寸进尺。在乡下,这样的家庭是不完整的家庭。父亲等风头一过很快又养了一只黑狗,但没过多久它就突然发病,绕着住宅疯跑几圈后倒地而亡,此后连养两只全部落得同样下场。父亲觉得此事有点蹊跷,有一天我们终于想起,这可能与那只曾被虐杀的家狗有着某种神秘关系。

    此后我家不再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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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37:03 | 显示全部楼层
寻肉吃的几种方法 (2007-03-26 23:05:47)
   分类:梦里故乡

    我自打懂事起就知道肉食的美味,无奈没肉可吃,痛苦之余禁不住想,假如人是素食动物那该多好!有一段时间真想出家当和尚,了却这无肉生活带来的无尽烦恼,可惜人太小,庙里不收,家里也不答应。更主要的是,家乡的僧尼早已人多为患,稍有一点地势的山头都建起了庵寺,分别盘踞着一群走投无路的和尚尼姑。再说,即使我真的出家了,难道就能弃绝吃肉的念头吗?无肉可吃却日思夜想,人不免生出各种食肉的办法。

    据说松发婆佬年轻时是从遥远的瑞金壬田寨远嫁给苏松发的。瑞金人的食路比家乡人要宽,他们是黄鳝鳅鱼死耗子什么都吃。乡人的观念中,黄鳝鱼鳅是不能吃的,我弟弟就不吃鱼鳅,尤其那像蛇一样扭曲成团的黄鳝,一看就让人害怕而且恶心,难道这也是人吃的东西?但瑞金人不这样想,黄鳝鱼鳅当面条一把把往嘴里赶。那边的许多农民,夏天稍微农闲便扛着竹篙出门去,出现在七八十里外的我的家乡。他们一看见池塘便蹲在岸边观察一番,然后脱光衣服下到水中,将竹篙插在水中央,人在一旁嘭嘭嘭地边打水边瞭望,一会儿潜入竹篙底下,摸出一只四肢乱扒的大王八。就这样,家乡的王八基本上被瑞金人捉回乡吃掉了,但乡人从没有谁有意见,他们决不把王八算作自家池塘里的鱼类,所以只要有本事谁都可以下去捉走。再说,浑身上下就那么块王八壳,能有什么吃头呢?

    松发婆佬从她的家乡带来了开放的饮食观念,并影响了丈夫苏松发和外孙苏年旺及养女苏金秀。我经常闻到她家灶下飘出的鱼鳅煮米线的香味,有一年,苏松发还端走了一大盆我与弟弟捉鱼时发现的一窝正在扭曲的可怕的黄鳝。松发婆佬家还吃田螺蚌肉,这两种肉恰恰是被多数乡人所排斥反感甚至是厌恶的。我家更把吃这些腥气扑鼻的东西的人看做是不开化的野蛮人。我对他们一家四口避而远之,以免他们满嘴腥臭如腐死耗子的气味扑面而来,所以我每经过松发婆佬家门口时都要掩鼻匆匆而过。但他们吃得很欢。夏日里的每一个傍晚,松发伯从地里回来后,都要腋下夹一个木盆赤身下到门前的池塘里。他一手扶盆,一手下探池底捞取那成把成把的田螺,偶尔也捞起几个肉蚌。暮色中只听见苏松发时时发出的咳嗽声,以及田螺扔进木盆里发出的脆响声。在有月亮的晚上,能看见水中一个黑影沿着池塘四围悄悄移动,他就是洗澡兼寻肉吃的松发伯。第二天,他家门前的木盆里浸满了昨夜捞上来的田螺肉蚌,再过一天,他家门前的那条臭泥沟里倒满了吃剩的田螺壳,与原来的淤泥臭水搅和在一起,发出阵阵恶臭气味。

    对田螺坚决排斥的我,因为受不了长时间无肉生活的折磨而居然也吃过一回。有一年,我们兄弟已经三个月没见任何荤腥,嘴里的鸟都差点淡出来了。那一段初夏时光,焦坑的十几口稻田里,清澈的山泉水田里许多肥硕的田螺正在茁壮成长。以大哥为首的队里几个年轻人耘禾耘到了那里,看着水田里这些悠闲自在的田螺,姜南昌忽然提议把它们捡回家打田螺肉丸,大哥本对田螺一直反感,从没把它当作可以食用的肉类,但耳边传来的这“肉丸”二字,可能使他顿时想起了过年那飘香的猪肉丸和鱼肉丸,便居然爽快地答应了。晚饭之后,几个人重新返回了焦坑,在火把的照耀之下,他们把那些熟睡的田螺一个个从水中捞起扔进了带来的一双大木桶里。仅几根烟工夫,沉甸甸的一担田螺被几个人轮换着挑回了家中。这时灶下的一镬头的水早已烧开,这些差不多小孩拳头大的田螺,便在睡梦中糊里糊涂地被煮熟了,挑出的一大钵头螺肉又稀里哗啦倒进了“斋口”。当姜南昌手里的“料捶”当当当地响起来时,邻居们大多已熄灯睡觉了,正文伯披衣在门边探了几下头,咕哝了几句什么,便又隐身不见了。我站在灯下的“斋口”边,那一阵阵腥气从石臼中源源不断地钻进我的鼻子,让我几欲呕吐。但当姜沫葱花食盐淀粉被和到那一堆肉酱中之后,那难闻的气味终于有所缓解。这时,灶前又一锅开水正翻滚不止,二姐把肉酱以丸子的形状一个个挤进了锅中,盖上锅盖猛烧一阵大火,一会儿打开一看,满锅飘浮着鼓胀的白色丸子,空气中顿时散发出极其怪异的气味。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桌人蘸着蘸酱油辣椒贪婪地吞吃着这些田螺肉丸。我也不顾那奇怪的味道,在刺激的辣椒气味掩护之下囫囵吞下了好几个。

    在后来的岁月中,我多次回想起这次吃肉的经历,无论是暗夜中在田里拾田螺,还是在厅堂捣田螺,或是在灯光下吃肉丸,都给我如在梦中的感觉。但童年的其他往事又何尝不给我同样虚无飘渺的感觉?我相信过去的一切都是这样的如烟如雾,飘移不定。

    我平时获肉的主要途径是去野外的水中抓鱼。春夏雨水多,每一次暴雨甫停,小溪水渠就一阵泛滥,把上游的水一堵,快速把坑里的水戽干,就看见活蹦乱跳的一堆指头大小的小鱼,用一根细枝串起提回家去,去掉内脏伴以新长出的辣椒炒食,味道鲜美无比。白日长夏无以寄托,我便与苏年旺抓来几条小鱼,去掉肚肠放在烈日下暴晒,一个返家偷点食盐找块瓦片,一个去菜地摘几只辣椒,在地上挖坑生火搁上瓦片当锅,把这几块叮满蚂蚁的鱼干炒来吃下。这极不卫生的吃法,当即让我与苏年旺肚子疼痛不已,肚了拉了整整两天,还不能让大人知道。今天算是第一次在此披露。

    还有一种吃肉的方法我认为简直是抢掠。每到年底,那些包养队里池塘的人家,都要花三五天时间用“扫桶”把那一池塘的水戽干,捉出那些养了一年的鱼来交给队里算工分。每一家的池塘都成为我们的兴奋点,包括我在内的队里几乎所有人,每天都探头探头观察着,期待着池塘露底那一刻的到来。当那些鱼的脊背终于露出水面的时候,池塘边赤脚挽裤手拿器具的一群村民早已急不可耐。主人尚未把大鱼捉干净,就听到谁叫了一声:“下去啰!”呼拉拉大家便扑向池塘,伏下身去连泥浆带鱼虾往捞网里赶。插在泥浆里的双脚,此时简直像插在冰块里已变成麻木不仁,但此时谁有工夫管那双脚呢?家里正烧火准备鱼虾下锅呢!池塘的主人眼看着这些饿狗一般扑来的村民,便气急败坏双手往污水泥浆里一扇,这些泥浆便呼地劈头盖脸向抢劫者激射而去,脸上脏了,眼睛糊了,身上湿了,陈年污泥脏水顺着衣服脚往下流淌,个个变得臭不可闻。这时的人群稍往后一退,便很快又向前涌去。在这些食肉者强烈欲望的驱动下,这点污水浊水又算什么?几个回合过后,主人害怕了,退却了,上岸了,剩下一群掠夺者在泥浆里混战。这里面就有一个年少的我。每一团泥巴都被捏过,每一块石头都被摸过,任何可疑的东西都逃不过这群吃肉者的眼睛。我有一次就敏锐地发现了一条伪装成泥巴的鲶鱼,我发现它们后的惊喜和做成菜以后的香味至今还留在我的记忆里。

    漫长的夏天是食肉的淡季。上午砍柴回家之后,几个相邀着下河捞小河虾。每人带一把捞网,顺着水流一路走去,悄悄靠近那些长满水草的水域,一网捞去猛然提起,现出那些蹦蹦跳跳的鲜活的小生命,让它们自行跳进网底,捏住底部,把其余的杂草抖干净,又是一网下去,每一网都或多或少有所收获,但偶尔会捞起一条扭动的水蛇,把你吓一大跳,便赶快扔掉捞网拨腿狂奔。临近午饭的时候,网底沉沉的至少有一两斤罢,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食用这些小河虾的方法有两种,最为常见的是先把它们放锅里烘干,炒菜时拿出一部分炒以辣椒,我认为那是世界上无与伦比的美味。30年之后,我在北京的湘啊湘餐馆吃过这道菜,但味道不如儿时家乡辣炒河虾的一个零头。另一种吃小河虾的方法是炸虾丸:芋头煮熟掏烂加以红薯粉伴以小河虾,捏成一个个丸子放在油锅里炸熟,起锅后趁热吃下,那小河虾的奇香在鼻息间久久萦绕不愿散去,我曾把它列为家乡最好的美味小吃。可惜这美食我已离我十分遥远,但只要一想起我就垂涎三尺。

    如今,家乡人民的生活虽谈不上好,可与过去相比真是不能同日而语,但谁能说我当年寻肉吃的岁月不值得珍藏和怀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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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37:25 | 显示全部楼层
远去的童谣 (2007-02-28 19:36:20)
   分类:梦里故乡

我固执地认为,有故乡的人就是有根的人,有根的人就一定会唱家乡的童谣。给儿子买了一本《中国童谣》,里面搜集了全国各地几百首童谣,翻遍全书竟全是陌生的“面孔”,心里感到非常失落。武夷山脚下家乡儿时的童谣,是否又在下一代的梦里传唱?我可是唱着故乡的童谣长大的呵。

月光下的童谣最多,夏夜摊凉的时候,童谣奶声奶气在月色中乘风而来:

        月光光,秀才郎;才郎公,好栽葱;葱发芽,好煮茶;茶花

    开,李花红;杀只鸡公做两筒,挑到姐姐门口过;姐姐留我住,

    我唔住;我要上山栽栗树;栗树荫荫青,栽到甘英岭;……

月光光是个秀才郎,他种葱煮茶做了许多事情,又挑着一只杀好的公鸡经过姐姐家门,被姐姐挽留住下,但秀才郎不肯,说要上山种栗子树。年幼的我,隐约觉得秀才郎是如此的勤劳,真值得我学习。但我至今仍不明白,这个秀才郎杀好的那只分成了两半的公鸡,竟没有分半只给挽留他住下的亲姐姐,他究竟要挑到哪里送给谁呢?

一会儿,天边几片乌云飞来,月亮便在云朵间穿行,月夜的大地时暗时明,远近的房屋、村庄和山峦一会清晰一会模糊,这时,又一首童谣飘过来了:

        月光光,照西方;西方暗,跌下坎;坎皑皑,捱到汀州做草

    鞋;草鞋干,拨把秆;秆有头,拨只牛;牛有角,拨张桌;桌有

    方,拨只缸;缸有口,拨条狗;狗有尾,拨只篓;篓有肚,拨猪

    肚;猪肚香,拨老姜;老姜辣,辣得婆婆屁嘎嘎。

每次听见,都觉得它开头的月色描写非常美,但后面就迷惑了,究竟是什么跌下了坎?跑到福建长汀做草鞋的是谁?我到现在还莫名其妙。这诗从天上写到地下,带出了很多的事物,一环扣一环,真像一根链条。最后一句,一块老姜把老婆婆辣得屁嘎嘎,放屁竟用鸭子的叫声“嘎嘎”来形容,虽不能理解,但又觉得太别致太有趣了,所以一辈都不会忘记。

月圆之时,尤其是每年的八月十五之夜,盛一脸盆水放在月光下,天上一个大月亮,水中一个小月亮,晚风荡漾中,有人吟道:

   大月光,小月光,两条狗狗扒砻糠,扒到一块姜。拿给婆,

婆在灶背炒田螺;拿给公,公在楼上跳呯砰;拿给叔,叔在山

上斫黄竹;黄竹尾上一条蛇,吓得叔叔眼嘎嘎。

    两只小狗在糠里找到一块姜,先后送给奶奶和爷爷,但他们都在灶下和楼上忙各的事情,无暇搭理这两只想邀功的小狗;小狗这时候大概有些失落吧,最后来到了后山,想送给正在砍竹子的叔叔,却看见叔叔被一条从竹梢掉下来的蛇吓坏了。我每次听这首童谣,都觉得这里面的爷爷像个老顽童,都当爷爷了,竟然还在楼上乒乓乒乓地跳。但我有时又疑心爷爷可能是在忙他的什么正经事,只是小狗没有看见罢了。叔叔吓得“眼嘎嘎”也很有意思,明明可以想象出当时叔叔被吓坏的表情,但“眼嘎嘎”到底是什么样子,就是无法用语言描述出来。

当小孩偷懒不愿意读书或者干活的时候,大人就给你吟诵下面这首童谣:

  瘌痢头,养黄牛;黄牛不吃草,瘌头学剃脑;剃脑剃出血,

瘌头学打铁;打铁懒生炉,瘌头学打屠;打屠懒剃猪,瘌头学

养鸡;养鸡懒撒米,瘌头啊去死!

我立时就觉得这个癞头真是太懒了,竟然连学五种手艺都不成,既然什么都不会,那就不如死掉算了。这样琅琅上口讲究修辞效果的童谣,其教育效果要比学校政治老师的说教不知要好多少倍。我自小养成勤快的好习惯,一定与这首童谣的教育有关。

童年伙伴在劳作之余还经常做一些游戏。其中最有趣的,是每过一段时间,大家就要聚在一起数数自己十指上的箕罗。这时就有人吟唱开了:

       一罗穷,二罗富,三罗牵猪牯,四罗蒸酒做豆腐,五罗骑马

   迎墟,六罗打死人,七罗做中人,八罗扛锁链,九罗捆上院,十

   罗十足盎中煮肉。

在老家,牵猪牯是指赶着一头公猪走村串户给人家母猪配种。这在老家人眼里是一种不好的职业,所以大家赋予它贬意。我记忆中只有固党村的廖上水曾干过此事。那时候他还没有进敬老院,上学或放学路上,经常看到他用鞭子赶着一头底下吊着大家伙的公猪悠悠往前。骑马迎墟是指骑着高头大马去赶集,这当然说明五个箕的人将来是官府中人或者是有钱人,所以这自然是好命。做中人是指当中间人,这种命应该是不好也不坏吧。八个箕的人将来要被锁链锁着,说明将来是犯罪分子,所以非常的不好。捆上院意为被绑上了法院,当然也是不好的,预示着九个罗的人将来会有牢狱之灾。对照这首童谣,每个人都很留意自己手上究竟有几个箕。我手上勉强算是四个,其中有一个不很标准,如果去掉这个我就是三个箕,将来就是追猪牯的命啦。这让我非常担心。不过还好,现在我已到中年,后半辈子应该不会惨到整天赶着一头公猪到处去给人家配种吧?在我的兄弟中,老高是典型的“十罗十足盎中煮肉”的命,所以他对这个游戏热情最高,三天两头就要求数手指上的罗,得意洋洋地认为自己将来一定是衣食足丰。不过该他命好,他家多年前就已经是食油堆积如山,西部人民是拿水当油使,他是拿油当水用。

还有一种游戏,现在想起还会发笑。几个伙伴一块玩,忽然闻到屁臭,却没有人愿意承认,这时候就有人以吟唱童谣的方式来捉拿元凶:

芒东梗,兴兴凉,查到哪个打屁烂肚肠!

这是一个咒语,意思是谁放了屁,谁肚子里的肠子就会烂掉。够恶毒的,也不给自己将来放屁留一条后路。唱这诗的人,嘴里念一个字,就用指头点一个人,一路点下去,人数不够再从头开始又点一轮,这样循环下去,直到看看最后那个“肠”字落在谁的头上,那就说明他就是那个放屁者啦。这种毫无道理的断案方法,不知道诬陷了多少好人。但奇怪的是,似乎人人都很认可这种办法。放了屁没被查出,没放屁反而被揪出,次数多了也就大致扯平了,所以大家也不觉得有多大委屈。

另外,有笑人生理缺陷的童谣:

缺牙伯,扒猪屎;一箩,送外婆;一桶,送外公。

这往往是针对眼前一个正在换牙的小孩,常常窘得被污辱的小孩无地自容。还有:

翘嘴莲,打肉丸,打到公公的地面前。

这用来骂那种嘴巴比较翘的人,或者正在生气的小孩子。不过,小时候一直不明白翘嘴莲与打肉丸之间会有什么关系,并且竟然打到了他爷爷的墓地里,这就更让我不能理解了。现在看来,诗歌大概就是这样,跳跃性大,不追求情节连贯和事物的逻辑。

就在写作这篇文章的过程中,我不止一次往老家打电话,要我留在故乡的亲人帮我补充那些残缺不全的童谣。当我一提出这个要求并吟上两句时,我从电话里首先听出来的是他们的激动,两句童谣似乎一下子把他们也带回了童年,带回那个消失的山村。但当我认真地向他们采风时,他们便吱唔着说也记不清了。我失望地放下电话,不住的感叹,这些维系着童年梦想和连带着家乡感情的童谣,在几十年岁月的磨蚀下正在离我们远去。

    故乡啊,远方的游子若回到你的身旁,还能听到月夜里那遥远而熟悉的童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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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37:47 | 显示全部楼层
星空灿烂伴我入眠 (2007-02-24 20:45:06)
   分类:梦里故乡

记忆中的夏天是忙碌而疲累的,但记忆中的夏夜却是一首清远的歌。劳作了一整天,吃完饭洗完澡,终于可以让劳累的身体得到一晚的休息。刚放下粥碗,就听二哥嚷着:“摊凉去!摊凉去!”客家话把“乘凉”称为“摊凉”,我觉得这比“乘凉”更为贴切,“乘凉”的“乘”作何解我至今不知,但一个“摊”字却形象生动,无论你是直坐在木凳上,还是靠坐在竹椅上,或者仰躺在竹床上,对拧紧了一天的身体而言,它们都是一种摊开的姿势,摊开就是放松,放松才是休息,休息好了才便于第二天继续劳作。在家人的吆喝声中,一家大小各拾一把坐具,摸黑探脚来到门前草坪上摊凉。无电的乡下显得特别的黑暗,只有人家屋里的煤油灯闪着无力的微光;没有现代文明喧嚣的乡下也显得特别的寂静,静得周围只有夏虫的鸣叫,门前池塘里众多年幼的青蛙,正在练习它们人生最初的合唱。

没有月亮的晚上,到处漆黑一片,脚埋在草丛中,头顶上是闪闪的繁星在召唤着你。于是把目光久久投向那无限神秘的星空。多年以后,我读到德国哲学家康德的一句名言,大意是,世上只有两样东西能够深深地震撼你的灵魂,那就是头顶上闪耀的星空和心中崇高的道德律。这话实在是击中了我的心灵。回头检视夏夜的星空对我童年的感受,用震撼一词来形容真是再恰当不过。我被一种广袤深邃神秘莫测所震撼,我被一种永恒和瞬息的对比所震撼,我还被一种巨大和渺小的对比所震撼。大人说,那浩瀚的星空某处有一道天门,幸运的人可以看到天门打开的一瞬,看到里面神仙来回活动的身影。这使我无数个夏夜大睁着眼睛仰望天空,幻想看见天门打开的一刹那。在某一个夏夜,睡眼模糊的我好像真的看见了一扇天门忽然打开,一个神秘人的双脚从天门跨了过去。

每晚仰望星空看到最多的是流星。但我从小就被告知那叫做扫帚星,很不吉祥,所以谁看见了一定要吐一口唾沫,这样便能消灾免祸。有时候,自己明明没看见,但也跟着看见的人吐一口,于是乘凉之夜吐唾沫的“呸呸”声不绝于耳。有时候,在繁星中分辨出一颗慢慢移动的星星,多年纳闷它怎么会走动呢,长大后才知道那是人造的星星。还有一次,看见一个像火把一样的东西,拖着火红的尾巴一闪一闪地在天空飘过,松发婆佬当时也在场,她说,这就是“火焰鬼”,它飞到谁家,谁家就要遭殃。我便很担心,它这时急匆匆要飞到哪家去作祟呢?

在这静穆的夜里,也有一些农人在延续白天的劳动。朦胧中有人嘴边闪着烟火光好像肩上还扛着锄头从面前走过,大概又是去八十四坑找水源灌溉某块干涸的二季稻田。“谁呀?”父亲在黑暗中发问。“我啊,摊凉啊竟成哥?”姜有兵没有报出他的姓名,但只要他发出了声音,谁还不知道谁呢?远处稻田里有一把火在移动,还隐约看见两个年轻的人影,那是有人在稻田里抓睡熟了的泥鳅,做第二天下饭的美味。家狗叫起来了,当它的吠声越来越激越的时候,一点烟火光和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是荷树垅那边有人去队里上工分。“谁啊?”父亲又问。“竟成哥!我啊!”原来是爱喝酒却一喝就醉的冬林叔。每每他从黑魆魆中出现在面前,我就由衷地敬佩这个胆子奇大的冬林叔。他每晚走两里夜路去上下塘上工分,中间要经过几座墓地和多道坎沟,但他从来不拿手电火把之类的照明工具,“这一路,就算是我瞎了眼睛也能摸着过来。”他有一次醉酒后靠在我家磨石上拍着胸脯说。“冬林叔,今天路上踩到蛇没有?”高射工黑暗中问了冬林叔一个老问题。可这问话还没有飘进这个夜行人的耳朵里,他嘴上那一点烟火光便已闪到了苏松发的家门口,不一会,转过蛤蟆石不见了,但烟味还留在我们摊凉人面前。

有月亮的晚上,星星就退隐在深蓝的天幕后了,此时的月亮成了夜空的主角。当把那一轮金黄的圆盘观赏够了之后又想象够了之后,便把视线移到了月亮下的人间景物上。近处的西排岭塘尾里和茶树岭,全被这无边的月色所笼罩;更远一些的猪婆寨和起帅岭更显朦胧了,在淡淡的月色下若隐若现,若有若无。收割后的稻田里,一堆堆稻草垛在月光下静立着,如劳作后疲惫的父亲母亲。夏夜是莹火虫的乐园,一会飞来这块稻田,一会飞过那个篱笆。闲不住的小孩,在几块干爽的稻田里追逐这些屁股后点火的小虫,有的还爬上了对面西排岭的半山腰。这些被抓来的发光的小虫子,集聚在纸折的小灯笼里,模糊照见了几张挤在一起的小脸。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每一个这样的夏夜稍纵即逝,每一个这样的童年也一晃即过。我无数次梦回那童话般的夏夜,梦回那个给我留下无数苦难和乐趣的小山村。但每次醒来之后,耳边传来的是高速公路上轰鸣的车流声,透过窗户,我看到在不眠的路灯下远近连绵的建筑。时光不能倒流,人生不能再来,唯其如此才让人痛不欲生;也唯其如此才知道许多逝去的东西应该珍惜。但我除了怀想,还能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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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38:0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人生的第一次行贿 (2007-02-21 20:06:46)
   分类:梦里故乡

        天天吃着米饭,却多年不见水稻了。我怀念它们。

       那年头,不像现在这样这么多人不劳而获,而是不劳动者不得食或劳动者也不得食——至少在农村是这样。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就要踉踉跄跄出门干活。就说我吧,刚到五岁就被赶到山上放牛,七岁刚过就被轰到水田里莳秧,八岁就耍心眼会跟人抢稻穗啦!

放牛是一年四季的工作,到了春季插秧的时候,还要给我增加一项任务,也就是往每个插秧手屁股后面的木盆里供应稻秧,要供应及时,否则要挨骂吃凿栗。到了农历六七月之交,一垄垄的稻子纷纷成熟了。十三五岁的少年,都被要求下地干成年人割稻打谷的活,十来岁的少年,则被要求一天到晚没完没了把稻束从水田里抱起来,一路小跑递给打谷的社员。五八岁左右的小孩呢,被生产队长吉洪聋牯勒令跟在后面拾稻穗。我们这些平时每天大部分时间所无事事的放牛娃,在这个酷热难熬的漫长夏季,每人臂中挽一个蛇箩,跟在收割队后面,尽可能把他们不小心遗落的稻穗稻谷收拾聚拢一起,待收工的时候交到生产队的仓库里。南方的稻田一般都是水田,头顶是一轮毒热的太阳,脚下却是一天到晚的泥浆,身上流着汗,脚下泡着水。早上天刚蒙蒙亮出门,待深一脚浅一脚摸回家时,已经是晚上七八点钟。持续一个多月这样的早出晚归的生活,使我们个个飞快地走向成熟,用行动体验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含义。

上交谷子的时候队里要约斤两计工分,所以这种办法对我们具有一定的激励作用。这让我与苏年旺、洗汤帕、矮牯锤、贱狗几个拾稻娃在地里暗暗较劲。但收过一遍的地里永远是僧多粥少,睁大发亮的眼睛四处寻觅也没有多少被遗落的稻穗可拾。收工以后,不仅队长和保管要说你干活不认真,而且回到家里也不时挨大人的斥骂,说你吃下去的比挣来的多得多,养你这么大了真没用。那时的大人,不知道他们有义务把孩子养到18岁这一文明社会的规定,想当然以为人一生下地就应该像某些动物一样自己去寻草吃。

为改变被动挨骂的处境,大家开始各自想尽办法增加斤两提高成绩。有一段时间,我们都留意那些割稻子比较粗心的人,他们割不干净,容易落下更多的稻穗;我们也留意那些打谷子比较粗心的人,他们打不干净,容易把打下一半谷子的稻束当作稻草扔掉。但这样一来,人人都跟在这几个不良社员的屁股后面,就像一群鸡总爱跟在爱吐痰的病人后面似的哄抢,其结果是不仅大家分不到多少,而且让那几个社员非常难堪,以至后来还受到副队长曾东林的批评,在一天晚上的群众大会上,曾东林还不点名地向他们发出了警告,差点扣了他们的工分。

一天,收割队来到我家梨园旁边的那几片水田里作业。姜小华弯腰挥镰收割的时候,忽从水里摸出了一个硕大的雪梨,他直起身举起梨喊了一声,在众目睽睽之下三下五除二把这颗梨吃掉了,这过程中我看到有人的喉结明显动了几下,我猜想那应该是吞口水的动作。我马上明白了这些种在水田里的梨与我家梨树之间的隶属关系,这一点我看在眼里但没言声。这一天的收割都是在我家那百米长的梨园脚下几片稻田转来转去,所以我还看到有其他社员像姜小华一样的收获,有个叫陈应生的社员甚至还从泥浆里三番五次有所起获。这天晚上,我与素来足智多谋的高射工商量我白天深思熟虑的计划,那就是,用在我们眼里廉价而吃不完的梨,去贿赂某些收割员,让他们悄悄给我好处。三哥立即认为我这计划可行,并一致商定首选的突破对象是姜小华:“他是二哥的同学,相对于其他社员来说,他一直对我们的态度比较善意。”高射工说。

第二天出工的时候,我往口袋里装了两个身上有几个斑点的香水梨,来到田边,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塞给了姜小华,同时给他使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看他是否有些感动。姜小华接过了我那两只梨,若无其事地装进了他的口袋,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转身下地工作了。这一天,我特意无数次绕到他的身后,但他一直无动于衷,也就是说始终没有给我一点好处。当天晚上,我与三哥进行了一番分析判断,最后一致认为,靠送两个烂梨就想立即换来好处,这可能让姜小华认为是对自己的贱卖,目前虽然形势不明朗,但计划不能半途而废,这礼还得硬着头皮继续送。于是第二天我给他送了三个大的雪梨,这次我注意到了,他下田时候对我使了一个诡秘的笑,我心里一喜,觉得今天可能有戏了。我跟在他后面装作很认真地拾取遗穗,中午临近收工的时候,姜小华直起腰来看了我一眼,当他再弯腰挥镰的时候,我看到被割倒的半株稻束躺在他的脚下——这显然是有意为之的结果,我眼疾手快一把抓过,塞进了我那巨大的蛇箩里,走到偏僻处,把穗上的谷子一串串地撸了下来。从此以后,我与姜小华的关系进入了蜜月期,我用我手中的梨,他靠他手中的镰,我们得到了各自想要的东西。

我如法炮制,还把一位专司从打谷机舱里往外乘谷子的姜南昌——就是后来参加菩萨出神放三面铳被炸断手掌的那一位——拉下了水,让他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把谷子大把大把地外包一层稻草塞进我的蛇箩。自此,我每天送出的水果从两个人那里源源不断得到回报。我每天拾到的稻谷数量成倍地上翻,得到了社领导和父母亲的双重表扬。这一年的年底,我因夏天在稻田里的突出表现兼以放牛,被队里邀请参加了令我一生难忘的聚餐。

看着现在的社会到处送礼行贿,我常常嗤之以鼻,这下三滥的勾当,在我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就学会了,并且是无师自通。但自上小学以后我就知道,随着年龄的增大,一个人应该是越变越好而不应越变越坏,于是我这人生第一次成功的行贿也就成了我的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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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38:23 | 显示全部楼层
三月枇杷四月李,五月桃子救肚饥 (2007-02-20 19:48:45)
   分类:梦里故乡

老家有句民谣:“三月枇杷四月李,五月桃子救肚饥。”其实,新年一过,家里就没有什么吃的了,头一年深秋收获的那半阁楼红薯,现在已经只剩一堆草木灰了。队里是分不到粮食的,虽然父兄一年到头帮生产队劳动,我从六岁开始就给队里放牛,但每月一次分配口粮的结果,常常是父亲挑着空箩筐唉声叹气回来,说家里还欠着生产队的工分,无论怎么求都不给哪怕是一粒粮食。家里这十来张嘴,一日三餐总得往里填点东西吧?爬上阁楼检查家里的粮仓,只有几箩筐用来养猪的红薯渣了,那将就一下吃这些猪食吧。

好在春风来得及时,捱过春荒之后,父亲种下的各种果树次第开花结果了。

首先到来的是枇杷。我一生都要感谢枇杷。现在我在水果摊上一看到它,心中就充满感激,是它把一年中最早的甘甜送到了我的嘴里。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我是如何天天观察着上菜园里的那株枇杷树,是如何一点一点地变化,发芽,长叶,开花,结出豆大的一点,上面还有未曾退尽的花瓣,变成拇指大小的青果,毛绒绒的无比可爱,最后终于变成了藠头大小的果实,黄黄的一片立在树枝。其实,当它还是酸不可吃的青果的时候,我就已经迫不及待了。在以后的时日里,每天三五回光顾这枇杷树,一旦发现有成熟的果实,立即上树摘来吃掉。但实事求是地说,枇杷虽然好吃,却根本不能用来充饥,放嘴里一嚼就变成了一汪水。

李子有黄色和褐色两种,只要成熟了都很好吃。但当家里那棵李子树开花结果的时候,我家已经陆续走出那个小山村了。在我家最艰难困苦的时候它没有出到力气,所以我对它没有什么感情。

我家的桃树也很少,那种个子矮小而果实多毛的桃树,邻居苏松发温元荣姜正文家都有,但父亲看不上这个品种,所以没有种。有一年,父亲在门前池塘岸边想办法种活了一棵水蜜桃树,父亲说,这就是孙悟空在王母娘娘蟠桃会上偷吃的那种蟠桃,个大汁甜,非常好吃。于是我们几兄弟每到春天就流着口水看着这棵桃树,盼望它尽快长大结果。但越着急它越骄傲,即使成年了也绝少结果。有一年,也许是年头好,它终于赐给了我们十几个果实。在那段蟠桃成熟的日子里,我们每天都要来到树下深情地仰望着它们,就连晚上睡觉也保持警醒,一有狗叫就披衣出门,察看是否有人偷摘。待摘下来的时候,这桃子真如父亲描述的那样美丽可爱。全家一人分吃一个,我捧在手里是闻而又摸,半天舍不得下嘴,那边冠三军三正三威山早已囫囵吞桃,随即把眼光一齐盯上了我手中的美味。为免得夜长梦多,我改变了原本打算留作第二天享用的计划,当着他们的面把属于我的那只桃吃下肚去。那味道啊,我敢说以后再也没有吃上这么味美的桃了。20年后,我在北京的街头尝到过比拳头还大的嘠嘣脆的久保桃,据说这是全国名桃,但与我童年那一次难忘的吃桃相比,味道实在是相差太远了。

另外,父亲还种有樱桃、枣树、金橘、柿子、柚子,这些水果是按各自成熟的先后顺序,排队来到我嘴里。但它们要么个头太小,要么数量有限,都无法填满我的辘辘饥肠,真正能够充饥的是家里的梨和葡萄。

父亲种的果树中最多的要数梨树,家门对面上百米长的宽大田埂上,高耸入云的大梨树不下十几棵。当我懂事的时候,我家那一排梨树就已经成了好大的一片林子。我出生较晚,不能亲眼目睹父亲是如何为种植这些救命的梨树而辛苦劳作的,兄弟告诉我那都是父亲自学成才的结果。真是前人种树后人享受。夏天到来的时候,学校也放假了,每天上午早早上山砍一担柴禾挑回家,然后就卷一截破席来到了梨园铺开躺着,既休息又看园更充饥,可谓一举三得。那时候的夏天,不像现在这样闷热高温,记忆中的夏季凉爽无比。躺在树底下,听着头顶上的枝叶在风中萧萧作响,看着太阳从摇动的枝叶间露下点点阳光,半睡半醒中,耳边传来农人的吆喝声和鸡鸭的叫唤声,有时觉得这时光快乐无边。一会儿,看上了哪棵树枝上吊着一只好梨,便敏捷地爬上去把它摘下来,三口五口吃完,又倒头躺下。就这样且睡且吃,午饭就基本可以免了:这正是具有远见卓识的父亲种梨的初衷。

但这样的田园乐偶尔也有不和谐的插曲,半梦半醒中忽然头上着了很重的一下,疼痛中手一摸,头上坟起一个大包,还有湿湿的水迹,正纳闷被什么人偷袭,要骂娘,坐起左顾右盼连个鬼影都没有,再看一只破碎的大梨躺在身边,忽然明白了怎么回事,原来是刚才一只熟梨被风吹下,正砸中我了成长中的脑袋。哎哟哎哟地回到家里,倒出一勺黑乎乎的药酒擦一擦,过三五天也就好了。还有人半夜里月光下偷梨,听到动静家里发一声喊,那边慌乱中逃跑了,第二天去梨园查看,发现树下多了几根被掰折的梨树枝和片片凌乱的梨叶。有一次,邻村姜秀莲月夜去园子里偷梨,不小心掉进了水田被我们捉住,这位一身污泥的年轻村姑在手电光的照耀下,显得狼狈不堪无地自容。

正当我家的梨树方兴未艾之时,家里的葡萄又成长着。有一年的春节,父亲从县城带回几根藤条,把它插在门前的一片野地里。第一年它发芽了,还长了三五尺长;第二年给它搭了一个棚架,它就沿着一根木棍爬了上去,还蔓延开床大的一片;第三年它竟把全棚架给占满了,还在四角探出它一根根的触须,在风中轻轻摇摆。周日放学回家,站到棚架的底下抬头一看,竟然吊着一串串青色的猪奶子大小的葡萄。对成熟的盼望既漫长又迅速,农历六月中旬左右,那满棚满架的葡萄终于变成了紫色!在之后约一个月里,干活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葡萄架下,挑最好的几串摘下,拎着坐在池塘边上享用,把葡萄皮一口口吐到池塘里,引来了一群草鱼争食打架。站立起身时,肚子也差不多饱了:这同样是父亲深谋远虑的结果。多年以后,当我向城里人夸张地叙述这一情节的时候,引来了他们无比的羡慕:我竟把葡萄当饭吃,这是一种多么健康而超前的饮食方式啊!“我实在是没有其他东西可食,那年头的穷人谁不希望吃饱米饭呢?”我这样回答朋友的一番感叹。

90年代以后,我一步步远离家乡,但一旦有机会,我必定回去看望那些昔日的朋友我亲爱的果树,但每看一次都让我心情沉重几分。也许因为岁月更替,也许知道他们的主人走了,所以它们一年年苍老下去以至次第枯萎。2003年那一次的回乡对我打击最大,我眼前看到的是乱蓬蓬的杂草和光荡荡的田埂,那一棚葡萄和所有的梨树都已荡然无存。那天,我在老家的房前屋后久久徘徊,独自凭吊那一段逝去的艰苦而美好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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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38:42 | 显示全部楼层
悯地坟 (2007-03-08 16:40:33)
   分类:梦里故乡

  
    “悯地坟”是家乡众多迷信活动的一种,由仙家把死去的亲人请回阳间与活着的人进行阴阳对话。刚刚改革开放那几年,方圆仅仅三五十里的大由乡,每隔十天八天就忽传某村某人一夜之间成为仙家的消息。于是人们争而请之,通过她们了解死去亲人在阴间的生活状况。凡是请仙家“悯”过“地坟”的人家,无不交口称赞说得是如何的准确而生动,所以这种活动在老家非常流行。父母虽算半个知识分子,但难挡乡风的吹拂,加以怀念先母心切,便在奶奶去世后第十个年头,决定请大仙上门来“悯”一次“地坟”,了解奶奶她老人家的这些年的情况,顺便请她给家里指点迷津,帮助子孙兴旺发达。当时我已是初中生,政治颇学了几年,对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也略知一二,早就不信这世上有鬼。因此,大人一提出这想法,就马上遭到我的激烈反对。但父母以“孝”作为武器狠狠回击了我,我也就不吭声了,脸上还涌上了一些愧色。

    上门“悯地坟”的仙家是位中年妇女,来自奶妈家乡琴江河边的告尾村。我原以为,像这样天天跟鬼打交道的女人,身上肯定阴气森森,摧人心胆,但当这个胖女人出现在我家门口时,因笑容可掬而显得和蔼可亲,怎么看也不像一个装神弄鬼的人。父母把这位可以自由来往于阴阳之间的能人恭敬地迎进屋里,并塞上一个红包,大仙轻描淡写熟视无睹地接过红包装进了口袋,随即与父母热情攀谈起了家常。她避而不谈自己与鬼魂打交道的哪怕是一点点经历,而是紧紧围绕人间的柴米油盐这几个核心词侃侃而谈,显得与常人毫无二致。我曾听人们说,这种人“八小时之外”都是正常人,我这一回亲眼印证了这话的正确性。

    几杯茶喝过,活动开始了。“悯地坟”的地点选在爷爷奶奶生前曾长期居住的卧室里。这卧室朝北,仅有的一扇北窗外面就是高高的后山,山崖泉水潺潺,下自成溪,终年不断,屋子一年四季阴森潮湿,夏天晚间睡觉不得不盖上厚厚的被子。我童年时曾一度住在这暗无天日的屋子里,晚间受到恐惧的折磨无人能比。仙人说这种地方好,奶奶熟悉,更易找到回家的路。本来可以坐八个仙人的大方桌,现在就只坐了这一个大仙。仙家两手肘部以上交放于桌沿,头伏在上面,额搁于手背,脸部朝地。这种姿势,假如你不钻到桌子底下是看不到大仙的脸部表情。我们全家围于大仙四周,静静等待着开始。

    仙家就这样趴伏着,久久没有动静,好像在酝酿着什么。一袋烟工夫,忽地人和桌抖动起来,紧接着饱嗝声从大仙嘴里发出,两三秒钟一次,比真吃饱饭打的嗝要响一些。五八声过后,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给我点灯,路好黑啊,我看不见。”不知是谁赶紧点亮油灯,特设的神位上其实早已烛光闪闪,香烟缭绕。随后有人大声说:“婆哎,我是莉子啊,您看清楚路,慢点走别摔跤啊!”我们老家管奶奶叫“婆”。

    奶奶去世的时候我才四岁,根本记不住奶奶的声音。但除我和弟弟之外的所有家人都记得,所以他们这时候都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脸上显出恭敬的表情,好像奶奶眼看就要来到面前。母亲对大姐小声说:“就这声音!就这声音!”我感到十分惊奇:这大仙与我奶奶生前从未谋面,怎知我奶奶的嗓音?即便她知,怎能学得如此以假乱真?那时候,我已读过《口技》一课,心想这大仙表演的大概就属于民间口技吧?但这样解释不是太靠谱,这问题直到现在还困扰着我。

    当时在场的无神论者不止我一个。当高射工听到“奶奶”的声音后,他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尊敬之情,而是不以为然地看着正在发抖打嗝的大仙,当了一回程咬金:“你知道我是谁吗?”三哥连“奶奶”也没叫一声就这样突然发问。“宝贝啊,奶奶眼花看不清哪!”大仙回答得相当机智。在家人惊异和责怪的目光中,三哥没再言声。

    奶奶终于被大仙请回了阳间。但大仙并没有因此抬起头来亮相,更没有站起身来退场,而是继续伏在八仙桌边,打嗝,发抖,用奶奶的口音与家人展开对话与交流。父母详细询问了她在阴间的饮食起居和身体状况,问她老人家的吃穿用度还缺什么,并承诺将在三天内给她烧化些冥币和器具。之后话题很快便转到我家这些年的情况。“奶奶”的言语令人惊讶地表现出对情况的了如指掌,让人可怕地感觉她这十年来天天在家跟我们如影随形。特别当她声色俱厉地骂起她的孙儿媳,说她两年前把一团绒线藏匿起来居为己有的时候,熟悉有关情况的人都惊呆了,有人瞠目结舌地站着,两股战战,几欲先走。“奶奶”说出的这一家庭小纠纷确实是实有其事,并已过去多年,但她怎会知道?在大约两个小时里,“奶奶”分别评说了家庭成员,对他们以前的性格和目前的状况都作了令人信服的分析与概括,并一一给予谆谆教诲。最后,她语重心长地叮嘱毕恭毕敬站在一旁的父母:“小铀的命最苦,他将来会有出息的,你们一定要好好扶养啊!”这句话是奶奶临终前对父母的遗言,十年来家人不止一次提到过,过了这么久“奶奶”还记得,并且现在是通过大仙的嘴说出。大仙怎么会知道呢?这让我后来在无论神和有神论之间徘徊了好多年。

    “孩子们,奶奶要回去了。”大仙末了儿说。“经常回来看看,好好保佑您的这些子孙后代。”母亲边说边拔亮了桌上的油灯,照亮了奶奶回去的路。父亲这时在门口放响了一串鞭炮,驱走了奶奶回程路上的其他鬼神。一会儿,饱嗝停了,桌不抖了,大仙抬起了她的脑袋,像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样子,一会儿,脸上还是那样的笑容可掬,和蔼可亲。刚才的一切似乎与她毫无关系。

    那天晚上,大仙并没有离村,而是被草鞋婆佬请去给自己的娘“悯地坟”。夏天的屋里有些闷热,野外却凉风习习,“悯地坟”的场地移到了屋外的草坪上,敬神的台子也从祠堂里移出,点上了两根明晃晃大蜡烛。全屋场的人都围着那张半明半暗的八仙桌,聚精会神地谛听来自阴间的声音。我在自家的吊脚楼上居高临下也听看了一会儿,就转身上床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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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38:59 | 显示全部楼层
又是一年的元宵节 (2007-03-04 13:04:12)
   分类:梦里故乡

正月十五雪打灯,又是一年的元宵节。少小离家,我已多年没回家乡过春节,我想念故乡的上元节。在我的老家,元宵节向来被称做上元节。

儿时的家乡,春节最热闹的是大年三十、正月初一和上元十五这三天。如果说大年三十算是拉开了过年这出大戏的序幕,那么上元十五则是这出戏的收场。上元节一过,就意味着新年彻底的结束,又一年漫长而艰苦的生活又开始了。正因为这样,每个孩子都无比珍惜这过年的最后一天。

家乡的上元全在夜里,上元节是属于孩子们,小孩子在上元夜玩灯。这种灯在我们家乡叫做“灯子”。家乡话中,什么事物后面加一“子”,就表明这东西小巧可爱。这灯子的做法,裁一根拇指粗的竹子约三尺长,一头剖开约一尺长分成四根竹篾,以火煨烧弯曲,配以其他零星篾片,搭成鼓形、菱形、方形等骨架,糊以五颜六色的彩纸,贴以象征喜庆吉祥的剪纸画。一根竹竿上头顶一个彩色灯罩,这实在是一件精美的民间工艺制作。

天一大早,就有不少山里人家踏着露水长路迢迢,挑着这些自制的彩灯出门了。这些精致的小灯,满插在一担柴草上,人挑着走村串户售卖。这一担担在村陌间移动的彩灯,成了乡野上元节一道醒目的风景,它们与偶尔早开的桃花应衬着,点缀了四外寂寞的早春。“我要灯子!我要灯子!”家家小孩吵着大人给自己买彩灯玩儿。其实根本用不着嚷用不着吵,大人从来知道上元给小孩买灯子的规矩,就像给压岁钱的规矩一样代代相传。每个小孩都被领到这外乡人挑来的一担彩灯前,挑走自己最喜欢的灯子一只。抱在母亲怀里还在吃奶的婴儿,也照样给他买一只,到了晚上大人替他点灯擎一会儿,也算过上元节啦。

不知现在家乡卖不卖灯子了,不知道卖多少价钱了。那时候可是每只价一角,现在看来真是便宜。农民的劳动向来不值钱。就算一担全部卖完也只是七八块钱,这对那时的农家来说真是不少了。可惜卖的多买的少,大多数灯子都卖不出去,只好挑回家去,当天晚上在三岔路口一把火烧掉,就算让年底一家人的大部分劳动付之东流啦。有一年的上元节,固党的廖德才挑担彩灯来到上村塘售卖,快到中午这货物还基本原封不动,这少年于是一个人站在队里仓库门前放声大哭,被我母亲看见了,安慰了他一番,带他来家吃了一顿午饭。当我和母亲在村口目送这担彩灯向远处移去的时候,我开始惦记他回家之后是否会挨骂。“应该不会的,今天还算是过年呢!过年期间父母一般是不会骂小孩子的。”回家后,当我把我的担忧告诉三哥时,他这样宽慰着我。

傍晚吃完团圆饭,天色早暗下来了,一轮圆月也已挂上了茶岭。点燃春节里的最后一挂鞭炮,给灶台的神位点上长明灯,给每一扇门点上最后一根香。这些做完之后,后面的活动就属于儿童了,大人统统成了他们的陪衬和监护。把自己白天反复摩玩的灯子拿出来,互相比较着优劣好坏,把大人发给的用篾棍儿浇成的小蜡烛,点亮后插在排灯里,这排灯便一个个亮起来了,擎着在房前屋后走来走去。这些色彩斑斓的小灯,在如水的月色之下,远远看去像夏夜游来游去的萤火虫。与城市相比,山村的上元节没有张灯结彩,没有火树银花,没有咚锵锣鼓,没有人声喧哗,没有红男绿女,只有静静的夜色和时断时续的鞭炮声,但它无比宁静与温馨,因为这是我的家乡。

农村少有单家独户,往往几家十几家甚至几十家聚居在一起,称为一个屋场。屋场内的过道四通八达,不必出门就可以走进随便一家。在屋外玩累了之后,一群小孩自发组织起来,擎着点亮的彩灯,走了一家又一家,鱼贯进到人家灶前,拖长声音齐声喊:“花灯进屋,兴家发福!”这“发福”可不是说主人今年身体要发胖,而是祝福主人的家里今年兴旺发达。人人都希望过年收到最多的吉祥话,他们尤其相信小孩嘴里表达的祝福,把这些纯洁无邪的孩子当成他们未来美好生活的预言家。不要任何本钱的甜话,换来了每家主人馈赠的一根根小蜡烛,让我们的灯子能够一直点亮下去。这样,一队祝福的小小儿,从步生公家到正文伯家到māng公家最后到松发伯家,送出的是四句同样的祝福,却总共能换回十几根小小的蜡烛,这是一件多么高兴的事情。玩耍中,如果谁的灯子举得不直而太过倾斜,里面的烛焰有会把灯罩给点燃,就是扑火及时也会烧出一个大窟窿,若再迟疑,最后就只剩一个灯骨架。年龄越小的孩子越容易烧灯,每每碰到这种情况,心里的难过就别提了。我的童年也不免有过几次这样的经历,那种沮丧之情现在还记得。

那时候没谁家里有钟表,不知道自己闹上元是在几点钟结束上床的,现在想来大概应该到亥时了吧?也就在这时候,社公下,路口边,溪河畔,常看见一团团火焰在夜幕中燃烧,映出几张红红的人脸。那是在焚烧各种各样的灯笼。不仅小孩刚刚玩过的彩灯要烧掉,而且花灯班子演了半个月的已显残破的各种灯具,也要一并焚烧。80年代中后,家乡有些地方也开始舞龙灯了,于是这烧龙的规模就更壮观了,烈火熊熊映红了一方天角。我没有考证过故乡这种焚烧仪式的意义,只是据人说属于祭祀的一种,乡人赋予这些灯笼以神性,他们本不住人间,春节期间,各路神仙派他们下凡来祝福百姓,而今年已过去,现在的烧化是要让它们随一缕青烟升天,回到本该他们居住的神仙府地安度一年。

当火焰慢慢熄灭后,还要放一串鞭炮,这一串鞭炮真的就成了这一个春节的绝响。

摸黑回家的路上,人人都不说话。大人在想着新的一年里将要面临的那些严肃的生计问题,盘算着哪天该浸种备耕,哪些农具该修一修,仓里的食物还能支撑多久,等等。小孩子不需要想这些问题,他们沉默是悼念刚刚逝去的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光,他们无言是想到明天天亮起来,大人又要换一副面孔,毫不留情早早把自己从床上赶你上山放牛下地割草。时间啊,你就不能停一停吗?让我天天都像过年一样快乐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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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39:15 | 显示全部楼层
兴风作浪秃尾龙 (2007-03-22 19:33:52)
   分类:梦里故乡

童年的记忆中,故乡的夏天经常是狂风暴雨。天说变就变,刚刚是晴空万里,骄阳似火,一会儿天边一角就乌云翻滚,排空而至,天际有千军万马黑压压向你奔来,地下此时已经是飞沙走石,不辨牛马。田里耕作的农人见到这种情形,赶紧停下手中的活计,离家近的拨脚狂奔,离家远的随便窜进有屋的人家,更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便卧倒在背风雨的土坎后,两手紧紧揪住灌木草根,任由那瞬间即至的风雨的洗礼。有一次我与二哥去塘尾里挑水,回家路上碰到一场大风雨,仅仅三四百米的路程就躲闪不及,好在哥俩像两只壁虎,及时贴伏于一背风的土坡,才免被狂风刮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在家里埋头家务的农妇,突然觉得眼前屋里发暗,出门一看觉得情势不妙,赶忙先把晾在天底几竹篙衣物收回,然后直奔屋背岭上正在晾晒的那几十“谷答”(家乡用竹篾编制而成的一种晾晒器具,面积比一副乒乓球台面略大)稻谷。这些稻谷若不及时收起,不仅是淋雨的问题,更可能随狂风飞到天上,落到哪里变成谷雨,这事故可就大了。在生产队集体耕作那些年,农妇受队里委派负责晒稻谷这活,如逢刮风下雨没及时收谷而使队里粮食受到损失,不仅要扣工分,还要负责赔偿,外加批评甚至批斗,这下场可就惨了。所以,有经验的农妇时时抬头观察天气,每逢天公正在未雨绸缪或风雨如晦之际,农妇就吆喝全家小孩甚至田间地头大人回家帮忙收谷。如果风雨来得太快,只好谷答两边一掀,谷子盖在中间,压上一块大石头,这样,虽然稻谷最后难免被淋湿,但至少不被刮跑,等雨过天晴再晒一遍就是。

童年的夏天对于这暴雨早已习以为常,也从不想这暴雨是从哪里来的。我一直以为这世间的夏天到处都一样。长大以后,我走出了那个山村,胸怀了祖国的山山水水,才终于明白家乡与沿海靠得较近,沿海的夏天经常是台风出没,家乡的这些狂风暴雨,一定是沿海的台风深入了武夷山西麓,经常光顾我的家乡所致。

那大风暴的情形,现在一闭眼就能浮现出来。当乌云和雨脚终于到了头上的时候,远近的大树小枝在狂风中疯狂摇晃,有些韧性不够的便当场折断。我家那一排梨树每次都被吹断几根壮硕的枝干,一树的果实更被吹落不少。最让人惊异甚至害怕的是,天上下来的雨不是一点一滴而是倾盆而下,这些雨水不是飘下来而是砸下来,看那门前的泥地上被砸起了一个一个泥坑,池塘的水面上满是砸起的水涡。不仅雨大而且风大,狂风刮得这无数密密麻麻的雨滴,不是下落下来而是斜扫过去,远处西排岭已被雨雾笼罩,人人都能看见自东向西移动的一排排雨浪。屋顶的土瓦在巨大雨滴的打击下不堪负重,似黄豆敲击几欲断裂。忽然哗的一声,屋顶上一片土瓦被吹得腾空起飞到远处摔在地上变得粉碎。风声雨声还伴有雷声,一般的小孩承受不了这天摇地动的电闪雷鸣,或被大人捂着耳朵,或吓得哇哇大哭。普通的农家,这时候早已屋漏无干处,动员全家所有人在各处防洪排涝。

外面的暴雨没有任何停下的意思。这时候,家家开始往屋外扔农具,一把把锄头往雨中扔去。这是干什么?老家的说法,这样做可以压住兴风作浪的秃尾龙,让它不能恣意妄为,意为秃尾龙你已经闹得够厉害了,该停下来了吧?于是就用这带铁器的东西来镇住它。在家乡,人们认为一切鬼神都怕金属,秃尾龙自然也怕铁器。秃尾龙是什么?祖先说,家乡一带风雨都由一条秃了尾巴的龙负责主管,它要风就风,要雨就雨。秃尾龙一年中大多时间是老实的,就是到了夏天,它就出来做坏事,隔三岔五搅起一场狂风暴雨。如果哪一棵百年老树在狂风中被吹断了,就说是秃尾龙刚刚经过,有人还煞有介事地说,好像在雨雾中看到秃尾龙飞过的身影。有一年,社公下一棵三五人合抱的千年老树在一夜风雨声中上半身颓然倒地,因为社公下是全村家家过年过节必定祭祀的圣地,那几棵老树早被村民赋予神性,所以这棵大树的折断成了村民多年议论的大事。人们几乎一致的看法是,这次秃尾龙暴怒异常,竟敢把社公下的神树也给弄断,实在是太过分了。不过,此后家乡多年没有狂暴大雨,很少发生大树折断的事故,老一辈便说,这秃尾龙很久不见了,于是某一天村里流传开了,说那秃尾龙已被法师降伏,用铁链锁在一口深不可测的水井里,这马上让我想象,一条巨大的像蟒蛇一样扭动的东西,在深水井里面拼命挣扎,井口围着许多观看的人群,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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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39:34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月里舞花灯 (2007-01-21 10:43:16)
   分类:梦里故乡

又要过年了,不禁想起家乡的花灯戏。

花灯戏应该是赣南采茶戏的一种,起源于青年男女劳动时所唱山歌,后加入一些舞蹈动作。劳作时,为了缓解体力的劳累,让闲着的嘴巴不仅说话,而且唱歌,以抒发心中的情意。在农历年底忙于过年之余,必有些村起来组织一个戏班子,正月初一至十五期间,趁大家休息无农活,每夜挨家挨户演过去。在故乡,有两种声音是过年的标志,一是此伏彼起的鞭炮声,二是每夜远近的锣鼓咚将声,没有这声音,人们都觉得不像过年。

戏班子的组成,一般有领灯两名,多为年轻俊俏的村姑;丑角一名,为性格开朗活泼有文艺才能的年轻小伙;配角四名,为年轻姑娘,亦要求活泼大方,敢于公众场合放声歌唱;喊彩一名,年龄不限,男性,要求口才出众,对所到各家各户情况了然于心,以便出口成章,随时编出祝福的顺口溜,我有个小学同学叫钟其寿,喊了几年成了喊彩行家,远近闻名;乐队三五名,大致有二胡、锁呐、笛子、锣鼓、铙钹等,这民间乐手中也真有不错的,就拿二胡手来说,谁都不识乐谱,左手四指却能摸到弦上恰当的位置,其音毫不走调;其他人员三五不等。全队加起来大概十几个。

演出一般从初二开始,偶有性急者,初一晚上便出门了。表演范围以本村为中心,辐射周围三五个村庄。白天先派人户户发帖,上写恭祝新春的贺辞,预报当晚将奉送花灯一堂。但具体时辰无法确定,也许晚饭刚过,也许凌辰时段。但大多希望戏班早来,免得半夜从热被窝里爬起,弄得睡意全消,甚至惹一场感冒头痛发烧也未可知。这演出,用现在的话来说虽然比较扰民,且要出礼钱,但家家都把它当成过年的喜庆事,没有谁拒绝他们登堂入室。倒是如果谁家不小心被遗漏,便成了戏班子的失误,该家主人便很不高兴。

当铿锵的锣鼓声还在附近转悠时,你都得起床准备迎接了。终于来到你家门口时,你不要先开门,站在门内,手拿一串鞭炮,等着。呛呛呛终到你家门外,声一停,有人就在门外喊开了:“中山君,八仙到华堂,拥护毛主席,拥护共产党……”戏班子先得表明政治立场,然后才正式喊彩,大意是,你家上面盖的是琉璃瓦,脚踩的金砖是光滑滑;今年你家盖新屋,明年你家发大财;云云,要求节奏押韵,富有幽默感。喊一句,所有人应一声“有”。千万不能答“冇”(即“没有”),否则东家认为这是大不吉利。偶有捣乱者,在人丛里应声“冇”,东家可真是倒霉了。但据说也有反着理解的。一调皮小孩听大家都答“有”,他偏唱反调,便说:“有,有,有,有我个卵!”客家话中“有我个卵”是“什么都没有”的意思。这声音清晰地传到了东家耳中,众人面面相觑,东家却非常高兴,将之迎进大门,坐上座,鸡腿招待。人问其由,东家说,“有个卵”说明我家今年要添男丁了,这是吉利话啊!原来,“卵”在客家话中是“阳物”的意思,男子才有此物,故东家急中生智将“有个卵”理解为“有男丁”。但过后是否真的应验,却没有人留意,要的就是当时的效果。

门外给这家一大堆不要任何本钱的恭维话,喊得主人高兴,便洞开大门,放一挂鞭炮,将众人迎进。此时两位领灯直进厨房灶下,手持牌灯并立向灶前神位敬礼作揖,表示对驻扎该家各路神仙表示致敬。然后再进大堂。此时全班人马都已就位,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主人赶紧递烟,男人接过后夹于耳后,相互之间互赠新年祝福的话语。

锣鼓咚将一声,演唱开始。最外层是看客,四个姑娘中间围着那个丑角。姑娘左手擎花灯,右手捏衣角,脚步前后挪动,扭摆腰肢,嘴里唱歌;丑角一顶礼帽,一副墨境,一身长衫,一把竹扇,左手举一个脚盆大的花灯,边舞边旋,右手摇扇,嘴里与配角齐唱,什么“正月唱采茶,牡丹一枝花”“哥哟妹哟,哥哥想呀妹呀妹想哥哟”之类,一般从众人熟知的一二十首当地民歌中挑来演唱,思想内容大都比较健康,大多反映青年男女之间的感情。如此边唱边舞,约摸两三分钟,一声哨响,全体肃静。又开始喊彩。同样是现编的几个顺口溜,表达对这个家庭主要成员的恭维和祝愿。每停一次,便贺一个;每贺一个,便递红包。钱多少不论,富者多给,贫者少给。主人头年如有像添丁、升学、造屋等喜事,就要多给,有的还要送一只鸡。村里地方小,头年谁家有什么喜事,人人都知道。如若你表现得小器,则会坏自己的名声,以后就不好做人了。村里有一个人,曾经只给五分钱,二十多年过去了,人们一到过年就议论他,把他当成一个众人讽刺的对象。

就这样一家转一家,家家进行相似的表演,有些有兴趣而精力充沛的年轻后生或少年,可能整夜尾随着跟他们走村串户,直到天亮才昏头昏脑回家睡觉,好在正月开头的几天不用干活,大人在这段时间显得少有的慈祥和宽容,再有脾气的人这几天也都有所收敛。而那戏班子,特别是几个整夜唱跳的演员,身体再好也扛不住了,就在曙色中东倒西歪地往家里走。如果碰到下雨,早起的人们碰见一队衣服五颜六色身上斑斑泥迹疲惫不堪的人马,那必定是折腾一宿未曾休息的花灯戏班子。

戏班子白天睡觉,晚上演出,十几天后,在正月十五元宵节晚上,找个十字路口把所有花灯和其他演出器具全部烧毁。回去围在一起算账,一人分得十几元,然后把思绪转回到未来一年的生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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