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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hjqxlgc

[讨论] 故乡人故乡事故乡话(温立三专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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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28:49 | 显示全部楼层
童年中秋 (2008-09-14 12:49:10)
标签:中秋 月饼 儿时 忆旧 杂谈   分类:梦里故乡

    夜半时候,我被窗前泻了一地的月光唤醒,遂猛然想起中秋又至,便再也无法入睡。

    在我的家乡,中秋有许多习俗,如将新收的芋仔去皮曰剥鬼皮,妇人迎紫姑神曰拯月,制做和食用像月亮一样又大又圆的月饼,月下陈列瓜果以祀月,小儿拾碎瓦片堆成塔形以长绳牵之且跳掷曰跳百索,等等。在这些习俗中,吃月饼是我记忆最深的,今天仍念念不忘。

    儿时的月饼特别大,至少是现在月饼的三五倍罢,决不下于体育比赛中那投掷的铁饼。这些大月饼的来源,不像现在的许多商品是从城里生产再运到乡下去卖的那样,而大概是农民自己家里或者是村镇一级小食品生产者成批制做的。不过,我家好像从来没有自己动手做过月饼,也不曾听父母说过,祖父祖母是否曾经亲手做过月饼。我家月饼都是外面买回来的。每当中秋节的前一个赶集日,父亲就从街上提回一包月饼。当父亲带着一身饼香跨入家门后,他的几个孩子马上会围上前去。我们并不奢望父亲当场分吃,我们只是想闻闻已阔别一年的饼香;如有可能,让父亲先打开让我们看看,今年的月饼是什么颜色,个头是去年大还是小。然而父亲不搭理我们,径直把手中的月饼提进黑幽幽的里屋去,藏到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我从来不敢进屋去探询月饼的去处,更不敢去偷吃,我只能等待,等待中秋之夜的快快到来。

    我曾经多次问过父亲,月饼是哪里买来的,父亲有时说是从大由街上的合作商店买的,但更多时候说是从福建汀州买来的。当他说到汀州的时候,我的思绪便飞扬到那遥远的地方。

    我从懂事开始就不断听村里人提到“汀州”这地方。我爷爷以上辈的人常常走汀州,他们挑着自家生产的米谷豆子等粮食和土产,冒了被土匪抢劫的危险,翻山越岭,去那边将东西买掉,再换回家里过年过节所需要的布匹、食物和其他日用小商品。家里每年年底炸煎丸所需要的漏水糖,就是从武夷山那边的汀州买回来的。每当我看着正在倒出的像线一样绵延断绝的粘稠的漏水糖时,我总是感到惊奇万分,我想这世上竟有人能造出这样甜美而神奇的食物。在家的床上,两个皮枕头一直陪伴着我走完我的童年时代,这两个皮枕头,据说是爷爷年轻时走汀州买回来的。枕头两面画着写意山水画,两侧从右至左写着“二皮包换”四字,按我当时的年龄,尚不知道古人写字的方向跟我们今人正相反,便常常把这四字念成“换包皮二”。即便是“二皮包换”我也不明其意,何况我把它读成了“换包皮二”呢?

    对汀州的神往,使我童年一直对汀州城充满神奇的想象。我想那应该是个大地方,有高楼大厦,有汽车电灯,有很多行人在街上走来走去,更有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琳琅满目的商品,这里面自然有让我年年盼望的大月饼。它们每年长途跋涉来到我们村里和我的嘴里。

    手里的大月饼配以天上的圆月亮,这才是我心中的中秋之夜。记忆中童年的中秋夜总是晴朗的,甚至连一朵云都没有。抬头望去,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银色的圆月,大地上是无边的月色,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的村庄,都静静地沐浴在月色之下。没有电灯,没有电视,没有广播,更没有汽车喇叭,月朗星稀,清风扑面,寂静无声,童年的中秋之夜完全是古典的,它是与现代文明毫无关联的世外桃源。身处这喧闹的大都市,想起童年的中秋夜,感觉仿佛那是我前生前世的一段经历。

    看着门外如水的月色,我们刚刚放在饭碗,就嚷着喊着要去草坪上赏月。说是赏月,其实是想让父亲赶快给大家分吃大月饼。父亲永远都是那样不紧不慢,他细嚼慢咽完最后一口饭之后,打半桶水提到屋外的大石头上洗过澡,才走进那黑屋子里摸索半天,真的是手里提着那包大月饼出来了。他来到月色之下,将月饼搁在早已准备好的小桌子上,包着的纸一层一层打开,最后的大月饼终于展现在我面前。这就是我盼了一年的大月饼,它散发着清香,静静地躺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虚无。父亲给他的八个孩子一人一个,他自己和母亲是没有的,纸包里最后剩下的那一堆掉下的末末,父亲母亲每人吃一点,这就是他们每年中秋吃的月饼。

    我直到现在都不清楚,父母不给自己买月饼是因为不爱吃月饼,还是因为没有更多的钱。但有一年的中秋我却是记得很清楚的,家里没钱,父亲并没有跟往年一样,给他的每个孩子一人买一个月饼。那个中秋之夜,父亲从灶下拿出菜刀,在月亮下面,把四个月饼各切成两半,最后变成八瓣,让他的每个孩子分别领走半块月饼。说实在的,我当时的心里非常难过,我难过并不是体谅家里的贫穷和父母的无奈,是因为盼了一年竟不能吃上一个完整的月饼。不懂事的孩子很难体谅家里的难处,我当时就是那样的孩子。现在,我体谅到了,但为时已晚。

    我的兄弟姐妹并不急于将领到手的月饼一口气吃掉,而总要拿在手里把玩,还跟邻居孩子手里的月饼比较一番,然后将它慢慢吃完。我则悄悄回屋藏在自己睡觉的枕头底下。我不是不想马上吃月饼,我一年前就想吃它了,我想吃月饼的欲望甚于吃肉,肉每年能吃上几次,月饼却只能一年吃上一回。我不想马上吃掉是因为我舍不得吃,我一吃就收不住嘴,我不想让好东西消失得那么快,我想让它留得更久一点。

    月光下的孩子总是不安分的。玩得最多的是清水照水,端一盆水放在月光下的草坪上,再往水里放一面镜子。这时姐姐喊,五毛,小铀,快来看哪,水里面有七个月亮呢!我们凑过去看,果然里面有许多月亮在水里闪烁不定。我以为天上出事了,便急忙抬头看天,天上却仍然只有一个月亮。我低头又看水里,水里还是七个月亮。我惊讶了,问这是怎么回事,但没有人可以回答我的问题。我更感到惊奇,以为只有中秋夜的月亮才会出来如此奇观。从此,我对中秋月倍感神秘,对中秋节愈加神往。科学的缺席和时代的蒙昧,却使我的生活变得充满诗意,我童年的中秋正是这样,所以有时想来觉得幸福。

    我们还有其他的活动:唱儿歌,听讲故,捉迷藏,有人还爬上白天放牛的西排岭上大喊大叫……在这时,我的几个哥哥姐姐中有人把月饼吃掉了,他们吃得很香,咂咂嘴说,小铀,把你的月饼拿出来吃了罢,很好吃的。我说我不吃,我要等到明天再吃。我流着口水偷偷看他们吃月饼。我想,我一定要忍到明天,当我明天吃月饼的时候,我一定比他们吃得香。

    月亮西斜,月光如水,夜在无情地行进,世界更加安静了。在父母的再三催促下,我们不得不跟今年的中秋之夜告别,我得回屋睡觉,以备明天的劳动。明天的到来还有一两个时辰,但很快我就会睡着的。中秋的月亮,中秋的月饼,中秋的游玩,你能进入我接踵而至的梦中么,好让我的中秋夜一分一秒也不虚掷?因为从明天开始,生活又陷入了遥遥无望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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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29:10 | 显示全部楼层
故乡之恋 (2008-03-26 14:57:50)
标签:故乡 情感   分类:梦里故乡

    少年时移住镇上,我把尚雅堂当作故乡;青年时读书县城,我把大猷当作故乡;后去省城求学,我又把土城当作故乡;现在,我已离开家乡多年,不知不觉把江西当成自己的故乡。离家乡越远,故乡的范围越大。戊子岁初,我在江北机场一下飞机,就闻到了风中家乡山水的气味。离开其实也没几年,但就是朝思暮想,天天想回。住在宾馆,我夹一口芹菜送进嘴里,立即对自己说:“这就是家乡菜的香味!”我太熟悉它了,儿时常吃的芹菜就这种味道。北京的菜市场里的香芹,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味道呢?
    离老家越近,心情越激动。在通向大猷的龙岗镇上,我停下车,走进路旁一家杂货店里买拜年的礼品。“五毛,转来歪?进来食酒。”耳朵里传来纯正的大猷话。整条热闹的街上,全是亲切的大猷话。顿时,我心里感到温暖,我发现语言就像婴儿的母体,我似乎回到了儿时,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一辈子生活在故土上的人是多么幸福!

    路边农家厨房里飘来炒菜的香味,从众多熟悉的气味中,我闻出了酸腌菜的香味。我爱吃酸菜,全国各地的吃过不少,北京的,四川的,贵州的,广西的……但家乡腌菜的酸味独一无二。我只要循着这种酸味,即使闭上自己的双眼,也能找回我的故乡。此时,我想起冬天的晴空下,家家户户在门前草坪和对面山坡上晾晒的一大片腌菜;在贫瘠的饭桌上,一碗孤零零黑乎乎的梅干菜,它们陪伴我度过了那段又苦又甜的童年。

    永传舅妈已好多年不见,她苍老了许多。她从系在胸前的围裙底下掏出一样东西,双手递到我面前,说:“筱铀,转来歪?炙火笼!”炙火笼!久违的话语!久违的风情!儿时的冬天感觉特别冷,家家备有不少陶制的火笼,几乎可谓人手一只,早晚热着。寒冷的冬天里无事可做,无物可吃,只好以炙火笼来打发那些无望的日子。我快三十年没炙火笼了罢?家乡的小孩,现在还用火笼来煨大豆吃吗?他们还用火屎去捉弄鸡吗?打爆了火笼还会挨大人的骨凿脑吗?

    “吃午饭啦!”舅妈喊。我吃到多年来只在梦里品尝的美食:新打的肉丸,新鲜的鱼丸,放养的土鸡,辣炒的鱼块,酸辣的腌菜,飘香的霉豆……每样菜都让我想起自己忧伤的过去。饭桌上,舅舅又提起发生在表弟身上的故事。25年了,过去的一切,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

    又见儿时的伙伴苏年旺。好多年没见他了。他听说我要回尚雅堂,便主动提出陪我回去看看。沿着那条熟悉的小河一路走去,水还是那样清澈,河柳似乎更茂盛了,那个小水坝已无影无踪。走过风龙际门前,看见儿时队里的玩伴姜北平,已跟他当年父亲新来叔那样老。新来婶,那个曾经正值壮年的圆脸农妇,现在已风烛残年。她竟然还认得我,高声喊我的小名儿,拉着我进屋去喝几杯春酒。正月里的家乡,随便走进哪一户人家,都会喝得醉醺醺地出门来,不辨东西,无论南北。

    面对大半已经颓圯的老屋,我默默无语。苏年旺站在废墟边,指着一处断墙说,三十多年前,你我就在这里玩围死棋,又指着墙角一堆枯草说,这里以前放着正文伯的床。我不说话,抬头看远处,对面山岗上,埋葬着尚雅堂的一代居民,松发夫妇,正文夫妇,步生夫妇,莽公……再远处还有我的父亲。一代人基本死光,下一代各奔东西,再一代将要无家可归了。

    走过尚村塘,走过堂尾里,苏年旺指着那静立寒风中的几棵棕树说,这些树年纪很老了。我自从有记忆开始,它们就已经站立在那里,每年任人剥走它们身上的东西。就连一棵树都比人活得长,更别说路旁的一块石头。

    爬上堂尾里山脊,望见八十四坑,焦坑,上寨脑,猪婆寨……哪个地方没有留下童年的脚印?哪个地方没有留下铭心的记忆?我收回目光,指着近旁的山楂树说:“义毛,还记得你小时候是怎么骗我的吗?你说红山楂有毒,吃下去会死人,青山楂没有毒,吃下去不会死人。你让我把采摘来的红山楂全都献给了你。我就问:‘你不怕死吗?’你说:‘我不怕死呢!’”苏年旺想起来了,不好意思地说:“那时候我很不懂事,还要请你谅解。”我这儿时的伙伴,竟不理解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我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我只是爱怀旧。时光易逝兮,往事不再。

    山脚下有一片荒芜的菜地,那是莽公三十多年前的自留地。那时,莽公还健壮,吃苦而耐劳。放牛的时候,我总是看见他在侍弄这块菜地。那里四季青翠,郁郁葱葱,任何季节里都能从中采到可口的蔬菜。可现在呢?

    在河斜流出来的小河边,我遇见儿时的生产队长姜万良。他还是那个样子,矮小而结实,仍然是那口大金牙,张嘴露齿的时候,金牙在阳光下闪亮。假若这些年没有换新,他这口金牙也该三十多年了罢?为什么对一些人来说一切灰飞烟灭,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却岁月无痕?难道就连时间也对人那么不公?

    苏年旺的大女儿已经出嫁,如他当年的外公苏松发,现在他自己也做了外公。夫妇俩受尽苦难而超生的儿子,现在也已读初中。苏年旺当年就是读到初中因家贫而中途辍学的,从此我与他分道扬镳,各奔东西。我对苏年旺的记忆基本停留在那个年代,而他儿子却不知不觉长大成人。时间真经不得折腾。中年的苏年旺,有老婆,有子女,有一栋火砖砌成的四层楼房,他的人生大概算是成功了。从潘家过继而来的苏年旺,很称职地履行了替苏家传宗接代的职责,他的外公外婆地下可以瞑目矣。

    我惊喜以发现,我的姑姑竟还活着!当我看见她老人家时,她正躬着背在门前树下扫树叶。姑姑的脑袋离地面很低,因为她的背更驼了。我高喊:“姑姑!姑姑!”姑姑抬起头来看我,那迷茫的眼神分明告诉我,她已经不认识我了。我告诉她,我是她那唯一的弟弟的儿子。她想啊想啊,似乎想起来了,眼神涌出亲情的喜悦与悲伤。姑姑的儿媳告诉我,姑姑记性越来越差,她现在唯一记得的是她的弟媳妇——我的母亲。姑姑平时嘴里常念叨着,要去城里看我的母亲,然而她不知道,我的母亲已离她越来越远。听着,看我,我心里感到难过。我塞给姑姑二百块钱,叮嘱表嫂好好照顾姑姑,便匆忙登车启程。姑姑手抓一把稻草,从灶下追出,追过田埂,追上山坡,一路喊着我的名字。“姑姑保重,但愿下次还能见到您!”我心里这样想着。

    当夜,我借宿在土城一家简陋的宾馆里。没有火笼,没有暖气,没有空调。我钻进被子里,颤抖着做了很多梦,我又梦见儿时的许多人和事。

        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着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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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29:32 | 显示全部楼层
天上雷公 (2008-02-16 19:21:56)
标签:舅舅 亲情 故乡 情感   分类:梦里故乡

我有五个舅舅,后三个为我外公所生,前两个是我外公的侄子。

新传舅和永传舅的父亲于20年代毕业于国立武汉大学,官至国立宁都师范教育长,月薪四百大洋,家族炫极一时。好在他死得早,逃过了新政权可能强加给他的精神与皮肉之苦。但两个儿子因此倒了霉,成为戴着政治帽子的农民,几十年抬不起头。

记忆中的新传舅老实巴交,不善言辞,有时简直让人觉得有些窝囊。两个儿子好像都是拿工资的,但大约不爱理他,因而互相推诿,不愿赡养。大约20年前冬季的某一天,新传舅突然死了。此后,舅妈的境况雪上加霜,被迫另起炉灶,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我每去黄泥岗,总见舅妈满脸尘垢烟火之色,那是长期生炉做饭烟熏火燎所致。与之聊天,愁苦之情溢于言表,流露对这个世界的绝望,将就过了几年后便死了。

永传舅没读过多少书,也许因为闻过家中不少书香,所以颇有些文人气息,喜欢舞文弄墨。每到家家瞳瞳日,永传舅总把桃符换。祠堂各处张贴的十几副长短春联,全都是他的手笔,笔法沉郁而又飘逸。每去新传舅家拜年,放响鞭炮点燃香烛之后,他便热情地把我们迎进房去喝茶吃酒。永传舅好酒,红光满面地说些亦真亦假半醉半醒的话;人也幽默,酒桌上爱开玩笑,谈笑风生,笑语欢声。当我还读中学的时候,他就称我为“大学生”;当我上大学之后,他就改叫我为“研究生”;后来,我读研究生回老家,他又呼我为“博士”。在永传舅这样的鼓励下,前面两个学位我都有了,但博士头衔我至今未得。一想起永传舅对我的期待,就觉得心有愧疚。

因为有一点文化,永舅当上了大队的会计。那时候,我家住在大队部的旁边,常看见他提个黑色航空袋,黑红着脸进了他的办公室。不一会,两伙人吵吵囔囔地跟进去,公说公有理,婆说理更长,各自要求永传舅给评理主持公道。其实都是些家庭内部或邻里之间的鸡毛蒜皮之事。我在窗外一会儿听见永传舅大声训斥的声音,一会儿又听见吵骂声又起。又一会儿,永传舅提着航空袋出来,后面跟出那两伙都不服气囔个没完的农民。

我的外公是30年代的水电专业的专科毕业生,十来年中与我的外婆一口气生了六个,前三个是女儿,后三个是儿子。抗战胜利后,外公由抗日军需官转业回家乡土城,任国立县中国文教师。这样一个大家族,一面受着族里的供养,一面拿着政府的薪水,家境相当殷实。然而,政权易主,全家遭殃。外公被发配千里之外的九江劳改,次年客死他乡;外婆在家闻讯病倒,床上躺了三个月,恨恨而死。大舅此时刚刚考上中专学校,忽然失了家庭经济,眼看就要辍学回家务农,好在当时母亲已当小学教师,有了一份微薄的收入,大舅这才得以继续读书深造。而后面的俩姨俩舅,统统送给了异姓人家以求活命。就这样,一个曾经兴盛的大家庭,在新政权面前土崩瓦解,家破人亡。

大舅毕业后理应该有一份工作。然而时运不济,那年的毕业生不予分配,统统回到各自家乡做工务农,大舅只好回到黄泥岗以种田为生。那时候,全国各地大兴农村水利建设,公社也开始兴建小型水电站,大舅在这方面相当于专家,被公社聘为民办水利员,一干就是三十多年,让全乡村村通了电。90年代初,大舅以国家工人的身份退了休。大舅是大由公社水力发电的开创者。当我们都在享受水光明的时候,又有多少人知道这一段历史呢?

二舅上别家倒插了门。在农村,娶不起媳妇就只好这样。这一插就是二十多年。上个世纪80年代末,二舅终得带着全家妻小回到了老家黄泥岗。二舅勤劳而命苦,别人中午在家歇息,他却在地里度过。不几年,二舅造起了一幢两层楼的新屋,上三间下三间一共六间,非常宽敞。由于长年劳作,负荷过重,二舅四十多岁就背驼了,满脸皱纹,满头白发。有一年暑假我去看他,走进黑乎乎的屋里,朦胧中似乎看见有条狗蜷缩在屋角的地上,我踱进里屋去喊了一声“舅公”,不料地上那动物竟坐了起来,低低地问道:“小铀么?”我仔细一看,原来刚才地上破草席上躺着的竟是二舅。“怎么躺在这里?”我问。“这里凉快,歇歇。唉,全身痛,怕是快死了!”二舅说。不多久,家乡传来噩耗,二舅死于头痛。其实他得的是脑溢血,然而二舅不知道,干着干着活就糊里糊涂地死掉了。

三舅最有个性。他爱唱歌。虽然农活累得他直不起腰,但这不能让他闭嘴,一有空就哼自己最喜欢的黄梅戏。《天仙配》这个凄美的神话爱情故事,我最早就是从三舅那里知道的。他会打鱼。自己做一个木盆,制一个电器,农闲的夜里背着出门,看见大约有鱼的水域,就坐着木盆当船划出,以交流电电击鱼虾。得来的自己吃一些,一部分拿去市上换钱。他性子急。夏天的小路上,两垛稻草在移动,中间隐约闪现三舅的脑袋,原来他就是这两堆稻草的移动者——他要把它们移回家去。忽然,他觉得脚下不太平,原来有觅食的鸡鸭挡道,他便愤怒地扔下重担,抽出长矛似的竹杠,直追得鸡飞狗跳,嘴里边骂:“我屌你妈,看我不逮住你把你吃掉!”从此,六畜见他都远远地躲开这个凶神。他爱浪漫。上个世纪末,互联网开始风行神州,农村也受了影响。三舅知道这里面的神奇,便很神往,发誓有朝一日要拥有一台电脑,天天可以上网冲浪。但电脑价钱之高,对于他这样的农民来说是谈何容易!三舅花两年多时间,在一个砖厂替人做苦力,靠一毛钱一毛钱的积攒,硬是存下了五千多块钱。正当他要进城去购买朝思暮想的电脑时,舅妈威胁说,如果你花这么多钱去买电脑,我就要出家去当尼姑。三舅强硬地说,你就是出家去当尼姑我也要买电脑。最后,电脑买回来了,三舅妈终于还是做她的三舅妈。从此,三舅白天下地干农活,晚上与人网聊。三舅这个网名叫做“老牛”的老农,以其天生的幽默和表达才能,很快在网上结识了一批朋友。有一年秋天,他竟翻过武夷山,去外省福建见了他的一个聊得最投机的女网友。回来后三舅有些失望,说以后决不在现实生活中与网友见面了,免得反差太大。

正月回赣,我特意绕路三百公里回土城看望几个舅舅。几年不见,无情的岁月之刀又在我母亲的这几个弟弟身上留下不少痕迹。以后,我回土城的机会只能越来越少。见一次少一次,我只能心里默默祈祷,愿舅舅们都能拥有自己平安平静的晚年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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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29:54 | 显示全部楼层
关于头上的那点往事 (2008-01-14 19:05:31)
标签:理发 往事 生活 杂谈   分类:梦里故乡

    远在家乡的三哥每次进理发店都不忘给我打电话,他感叹道:“好舒服啊!”这话只有我懂,三哥此时的理发正进行到最后一项程序——掏耳朵。而我一听到这话,耳朵里顿时也痒痒起来。
    在家乡,剃头匠跟木匠、篾匠、泥瓦匠一样都属民间手工艺人,他们的正当职业是种田,只在农闲的时候替人做点手艺,以满足人民群众物质生活的需要,同时赚点小钱以贴补家用。七八十年代以前,家乡的剃头匠没几个,有三两个在镇上专辟店面,他们各自都有一批相对固定的主顾。逢初一十五赶集,男人上街看热闹做买卖后,顺便踱进自己熟悉的店里剃个头刮把脸。另外几个剃头匠属散兵游勇,他们各有各的领地,你包下这几个村的脑袋,我包下那几个村的脑袋,绝不互抢生意。

    乡下人很少理发,一年也就三五回。清明、端午、中秋、春节这四节前夕,剃头匠忙得不可开交,从街上走过,往几个理发店里瞧去,随时看见半躺在椅子上歪着嘴巴刮脸的男人。那些游方剃头匠都事先排好了时间表,今天这个屋场,明天那个屋场,走村串户,早出晚归。

    “明天贱子要来剃脑啦!”——家乡管理发叫“剃脑”。贱子是狗脚口村的一名剃头匠,他是松发婆佬的养子,也即苏年旺的叔叔,成人后上别家做了倒插门女婿。剃头匠贱子承包了上下塘队五个屋场共二三百颗男丁的脑袋。

    吃过早饭,贱子出现在上村塘的祠堂里。他把随身背着的木箱放在松发伯家的磨盘上,打开箱盖,先从里面拿出一条脏得辨不清颜色的围裙,再取出两把剃头推子,然后是木头梳子一把,马尾刷子一个。一会儿,贱子拖出一块解放军腰间子弹袋似的布袋,凹槽里插着十来把长短相似而形状不一的剃刀。最后,贱子把一片长约一尺宽约三寸的“光皮”,一头钉在墙壁或门框的某颗铁钉上。不知谁家又端来一盆水放在旁边的地上,里面泡上了一块已不辨颜色的毛巾。这一切准备停当之后,贱子说:“谁先来?”早已等候一旁的苏年旺呼地捷足先登,坐上了那根条凳。众人知道他是贱子的侄子,这以权谋私大家完全理解。当轮到我的时候,我看见放在地上的那盆清水成了污水;当剃头推子在我脑后作业的时候,我不得不忍受着从贱子嘴里呵出的阵阵臭气——他在用嘴巴代替吹风机,替我不遗余力地赶走落在我脸上和脖子上的那些头发茬儿。

    后来,我被强摁在那盆污水里洗头。当一抹水流不小心流进我嘴角的时候,我尝到了怪异的咸味;当贱子拧干那条毛巾捂住我的嘴脸给我擦洗时,我闻到了恶心的馊味;当我重新坐在条凳上准备刮脸时,我看见贱子从那个子弹袋里抽出一把不大不小的剃刀。举刀的贱子不是走向我而是走向吊在墙壁上的那块“光皮”。他右手拿着剃刀,左手拽住“光皮”的下摆,在绷得紧紧的“光皮”上面磨刀霍霍。一会儿,他举着似乎磨得很锋利的剃刀向我走来。不一会,我稚嫩的脸上刚长出的汗毛纷纷向我告别。

    我从小缺少探究的天赋,直到现在还没搞清楚“光皮”究竟是什么做的。它好像是一块很厚的帆布,但我又疑心那是某种动物的皮。我还不知道“光皮”的功用究竟是什么,我只看见剃头匠在用它的时候时不时停下来,让剃刀在上面来回磨擦。我有时认为“光皮”相当于磨刀石,但有时又觉得大概相当于一块抹布,用来擦除剃刀表面秽物。正因为这样,它表面上的脏物层层堆积,十分难看,我曾一度把它看成世上最脏的东西。

    贱子剃头时只给成年人掏耳朵,他从不给小孩子掏耳朵。他说,小孩子剃头的时候不能静坐,爱来回扭动身体,在这种情况下刀子进到耳朵里是相当危险的。所以,我与三哥虽神往于大人掏耳朵时流露出来的那种快感,但从没在贱子那里得到过这种梦寐以求的服务。

    掏耳朵是从亲皇叔那里开始的。家乡称本家为“亲皇”。亲皇叔在镇上开了个理发店。自从我家搬住镇上以后,亲皇叔那里便成了我们几兄弟的定点理发店。亲皇叔当了一辈子剃头匠,头上功夫绝对一流。从他那里,几兄弟不约而同享受到了掏耳朵的乐趣。我每次去剃头,其实主要为的是盼望那掏耳朵的最后几秒钟。每到剃头行将结束的时候,亲皇叔就从布袋里取出一把细长的、两侧都带锋刃的铁器。它伸进我的左耳孔转几圈,顿时,一阵快感袭来;又伸进我的右耳孔转几圈,顿时,又一阵快感觉袭来。这种快感犹如射精,持续时间是如此之短以致让人非常留恋。

    第一回参加工作后,单位有个剃头师傅手艺很高,掏耳朵工夫虽不及亲皇叔,但也很能给人带来快感。尤其是他让刀子在顾客耳朵里转的圈子数比亲皇叔要多,所以受人欢迎,全校师生纷纷去他那里排队剃头。五毛钱一个的脑袋,价廉物美,生意兴隆。而我认为他的绝招是刮胡须。他先把滚烫的毛巾敷在你的嘴脸上焐着,两三分钟后把毛巾揭走,这时候的胡须已被充分软化,然后给上下嘴巴和左右腮帮涂满泡沫。他挥刀开始刮脸了。他手上的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先把刀刃摁在表皮,并稍稍用力使之略微下陷,再使阴劲让刀刃来回搓动。你的耳朵这时一定听到噌噌噌,那是胡须被刮倒的声音。他粗刮一遍,再修一遍,最后毛巾擦一遍。经他刮过的胡唇,连毛根都留不住。完事之后,以手摩挲着刚被刮净的两巴和双腮,光溜润滑,手感颇佳。经过这样高妙的剃刮,即便是蓬勃发育时的小青年的胡须,也得等到两三天之后才从毛孔里重新长出。你说这个师傅厉害不厉害?

    挤到大城市后,我竟发现理发店里的剃头匠尽是年轻男女。这让我一时觉得很奇怪。这十几年来,我剃头几百次,却从来没有人替我很舒服地刮过哪怕是一次胡须,而想掏耳朵简直就是做梦。不知那些经验丰富的老理发师傅都哪里去了。现在,各种美发店里那些年轻的“大公”——又称“老师”——们——连刮胡须的本事都没学会,更别说替人掏耳朵。从他们那里理完发后,摸摸嘴脸周围,仍是发根扎手,花几十块钱,却感觉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心情难免有些沮丧。有一回,一位年轻的“老师”竟把剃头推子当成了除草机,在我耳轮上推下来一块皮。而他却不动声色地继续工作,他希望我对于疼痛很麻木,最后多亏汩汩下流的许多血滴下来提醒了我。自那以后,每次理发推子推到我的耳边我就发慌,我赶忙请求敬爱的“老师”,务必留心保护我的耳朵。现在,我静下心来想,这也许是报应,我年少时让自己的耳朵享受过了头,现在反过来要让它吃一点点苦头。

    但这到底让我怀念从前的剃头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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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30:15 | 显示全部楼层
谁没有受过裤带的折磨? (2007-12-19 16:59:31)
标签:趣味/幽默 裤带   分类:梦里故乡

  
    当我刚能记事的时候,二三十年代出生的那一代农民正活得如日中天,他们的衣着保留了旧时代的许多特点,比如上衣,领子是没有的,扣子是布做的,衣襟是开在侧面的,胸前是一马平川的。裤子呢,不像现在的裤腰缝一圈扣眼串一根皮带,以保证胯裆万无一失,而是在腰间先紧系一根粗布条,再把宽裤腰往腰间布条里掖。这样的裤子前面无洞,小解时须把裤腰从布条里往下扯出,完事后再把裤腰往回塞。也有人把裤筒从小腿往上捋至腿根,一只手伸进胯间从里往外拽出那话,对着墙壁或尿桶小便。总之,与现在的牛仔裤直筒裤西装裤甚至休闲裤相比,上述旧式裤筒宽胯阔,裆间物事没有什么阻碍,让人觉得舒服,还免去频繁解系皮带之烦,所以颇受旧时代下层人物的喜欢。

    但这种裤子与裤带的搭配有个突出的缺点,那就是安全系数低。若是劳心者也就罢了,可以不必经常大幅度扭动身体,但对于劳力者就很成问题了,因为体力劳动的缘故,他们的身体随时可能向某个方向伸展弯曲,若弯腰撅腚,则后庭裤腰就很可能被突然绷紧的屁股扯下,此时不及时抢救,后面就会露白。若伸腰或后仰引起腹部收缩,则可能使前部裤腰从裤带中脱落,此时不及时抢救,前面就会露黑。不正经的农民之间闲时开玩笑,突然上前双手把对方裤子往下一扯,露出黑白分明的下半截,引来旁观者的一片叫好声。

    夏天,腰间的裤带可一物两用,他们有意把裤带裁得粗而长,像一条女人的裹脚布,打个死结系在腰间,髀间垂下一截,这一截就用来擦汗。晒着太阳干着农活,一会儿汗流滚滚,百忙中从腰间摸起那截裤带,往头上脸上脖子上来回擦汗,这裤带其实充当了汗巾的功能。傍晚收工在池塘里洗手脚农具的时候,顺带把这根汗臭十足的湿裤带搓几把,拿回家搭在竹竿上晾一晚,第二天一早下地时又系在腰间。有农民如姜门岭,整个夏天不穿上衣,但腰间这根东西不能不要。

    大概因为太土的缘故罢,当我长到能下点干活的时候,上面说的这种裤带慢慢过时了,而开始流行裤腰间串一根绒线绳。穿上裤子后腰间打个活结,脱裤子时把活结一松,裤子便褪下来了。这种穿法,对于成年人是方便多了,但对于刚刚脱下开裆裤的几岁小孩来说,却是一件大大的麻烦事,因为他们的手指还没到灵活自如的程度,容易不小心把裤带打成死结。晚间睡觉要脱裤上床睡觉,黑灯瞎火中却怎么也解不开裤子,急得哇哇乱叫,大人擎一盏洋油灯走过来,蹲下身照着给帮助解裤带。有时候,裤带死结被越扯越紧,似乎是一粒硬硬的小石子,无可奈何之下,帮忙者只好将嘴凑近小孩子的肚脐间,用牙齿撕咬才得以解开。如果牙齿还不能解决问题,则要动用纳鞋底的锥子啦!

    小孩子的内急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冲到茅房时,却无论如何也解不开裤带,却反而越扯越紧,一头大汗气得嗷嗷大骂。憋得住的赶紧跑回屋让人帮忙,憋不住的情急之下回屋用剪刀把裤带绞断,更有一筹莫展的干脆拉在裤裆里。有几次,我就是湿着裤裆放学回家。

    这种绒线裤带还常常不小心缩进裤腰里,这样就只好又让大人来帮忙。先把整根裤带抽出来,用竹筷顶着绒线的一头,小心翼翼地从一头往另一头穿去。但筷子在看不见的通道里顶着线头前行很容易脱落,所以往往费九牛二虎之力把线顶到头以为大功告成了,却沮丧地看见那根竹筷露出光光的头来——线头在半路上脱落了,只好把绒线抽出重头再来。这样的工作须经反复几次才可成功,所以性急的人不宜做这种活,有人三番五次之后不成,气急败坏像王蓝田吃鸡蛋,愤然将裤子掷于地上,双脚使劲踩踏以解心头之气。与王蓝田不一样的是,最后还得把地上踩成一团的脏裤子拾起来拍打干净,按下性子老老实实把裤带穿好。

    有一年,姜正文的儿子姜广东从福建前线回家探亲,他眉飞色舞地站起来伸了一下懒腰,裤腰间露出一根棕色皮带,我凑近一看,中间有一块亮亮的铁片,铁皮上有一颗五角星。我一下就明白了,这是我平时在小人书和战斗电影里看见的解放军叔叔腰间系的那种。与姜广东不同的是,他们的皮带上往往还挂着驳壳枪和文件盒,而姜广东只挂着一串钥匙链。但即便这样,姜广东也足以令我崇拜了。他让我想起过去战火纷飞的黄金一样的岁月,想象着当时与中国的周边敌人殊死搏斗的最可爱的人。从此,在我的书本上到处画满了戴着军帽系着皮带的军人的图像,直到上了大学才肯罢休。

    事实正是这样,当时全国早已在疯狂地流行同一种颜色和同一种装束:绿帽子,绿军装,绿裤子,绿胶鞋,绿挎包,一只只绿青蛙的腰间无一例外地扎着一根皮带。因为自己不配当解放军,也不能自食其力,就像其他小青年一样去国营商店里买一根假皮带系上过干瘾,所以羡慕之余非常气苦,只好趁大人脱裤休息的时候,偷偷抽出其皮带,缩短尺寸系在自己腰上,再别上两枝自制的木头手枪,与同伴分别假扮成好人和鬼子,嘴里进行着某些电影里的经典对白,人则在房前屋后冲冲杀杀,直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大人醒来时发现皮带不见了,便拎着裤子骂骂咧咧地找来,脑袋上免不了吃几个凿栗。

    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几乎个个受过裤带的诱惑、欺骗和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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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30:31 | 显示全部楼层
父辈的遗产(上) (2007-11-30 15:00:19)
标签:感悟 造屋 旧事 遗产   分类:梦里故乡

按照国人的传统观念,男人一生中必须做两件事:一是生子,二是造屋,否则在别人眼里就是窝囊无用,白活一生。生子是为了延续祖宗香火,造屋是给子孙留下点遗产。父亲也俗不可免。他与我母亲一共生养了五子三女——当然我那三个姐姐不能算做“香火”。与祖先相比,父亲的传宗接代工作算是做得登峰造极,他的后代无人能够望其项背。至于造屋,父亲显然不满意祖上留给他的那几间百年老屋,他觉得这些老屋陈旧而且阴森,不利于后代繁衍、生息、发展,应该亲手造几间新屋传给子孙。于是父亲生前曾两次造屋。

第一次是在70年代中。当时“文革”还没有结束,我还没怎么长大。虽说造屋,其实也就一间,且四面墙的其中一面即是我家老屋的外墙,所以其实新屋只需筑三面墙即可。然而父亲很重视他一生中的初次造屋,动静闹得比较大。在动土的前半年,父亲就开始准备木料了,往往在夕阳下山或月出东岭之时,父亲就带着大哥大姐,腰插斫柴刀悄悄潜出后门,偷偷摸上山去,把白天早已侦察好的木材砍倒;在万籁无声的深夜,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木头扛回家来,在油灯下剥去树皮藏在阁楼上风干,单等根连师傅上门来加工成门窗板椽。

那一年的新年刚过不久,全家大小上十口就被父亲轰出了家门,我们挑着畚箕在村里各处寻觅,捡拾那些石块挑回家来砌新屋的地基。我的竹筐里每边仅装两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但仍沉重得挑着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以至于跌倒在路沟或水田里,可见我那时候还远未成年。但父亲不管这些,他用通行的客家话骂我们,意思是,不劳动却往嘴里吃东西的人,无论年龄大小,都将是这边吃进去那边马上就会拉出来。这样,就连我那六岁的弟弟也不得不参与到那伟大的造屋工程中去。

此时的父亲已被沉重的右派帽子压了十几年,长期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使不到五十岁的父亲看起来像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平时鲜有笑容的父亲,现在看着散发着新鲜黄泥气息的土墙一圈圈升高,脸上却时时露出了笑容。当屋顶盖上最后一片瓦时,早已等候着的父亲点燃了一挂鞭炮,毕剥的声音和飘飘的硝烟驱走了初春的余寒,给无望的生活带来了希望。那天晚上,父亲把帮忙的亲戚邻居都叫了来,三桌酒席吃得热闹非凡。平时不善喝酒的父亲,这回却喝了一碗又一碗,纸烟卷完一根接一根,高兴之余还哼起了“一送里咯红军……”。“从今以后,我们家就有专门做饭的厨房啦!”父亲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听到这话我这才明白过来,父亲大张旗鼓造屋原来只是一间厨房。但我随即转念一想这是很有必要的,因为此前我家一直是把曾经的一个牛圈当作了厨房,里面常年又潮又黑还有些牛粪的余臭。

如今,三十多年光阴倏地过去,但我仍记得那间崭新厨房的最初摆设:东西两墙的靠北各一扇门,屋内东南角的灶台占去厨房约四分之一的面积,南边和西边各一扇窗户,屋内西南角摆放一个搁碗筷油盐酱醋的碗厨,西窗下面是一口大水缸,北边就是原来老屋的外墙,外墙上有一个旧得发黑的窗台。为表达新屋落成的喜庆,父亲除了在厨房东门两边贴上“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之外,又在黑窗台两边贴上“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那张吃饭的大八仙桌就摆放在窗台下面。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在吃饭的时候抬头看着那副让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毛泽东诗词名句。

从此,全家再也不必就着陈腐的牛粪味就餐进食了。早晨东门进朝阳,傍晚西门见晚霞,我们伴着厨房的光明和空气迎来了粉碎“四人帮”和之后的拔乱反正及改革开放。就这样过了五六年。在那几年里,父亲的境况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先是公社让他在当地中学做语文代课老师,继而给他彻底平反,正式恢复了他的工作,成了公社一名负责司法的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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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30:50 | 显示全部楼层
父辈的遗产(下) (2007-12-03 11:10:37)
标签:生活记录 父亲 遗产 往事   分类:梦里故乡

父亲第二次造屋是在70年代末。
那年代的公社干部好像作风比现在正一些,单从工作上来说,他们全都必须进驻各个大队以督促农业生产,父亲主动申请负责最偏远的下伊大队。就在父亲驻队的两年多里,他与大队上自书记队长下至普通村民的关系,达到了水乳交融的境界,或者说几乎到了鱼水相依的程度。父亲每次下乡都受到他们热情的欢迎与款待,他到哪一家,哪一家便拿出平时舍不得吃的最好的食物来招待父亲。父亲当了几十年农民,深知农民的艰辛与不易,所以他从不在群众面前拿架子,而像焦裕禄一样对他们问寒问暖,关怀备至,表现了当代孔繁森式的工作作风。假若哪家有什么困难,父亲必想方设法予以解决,经他的手申请的困难补助每次都能成功,即便没有申请到钱也总能得到一床新棉絮什么的。所以这样的干群关系不能不好。父亲去世的时候,不少山民专程赶来我家吊丧,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追忆着父亲当年是怎样有恩于他们。这使父亲的在天之灵感到非常欣慰。

然而父亲另有打算。他一边与乡亲们搞好关系,一边盯着山上那些郁郁葱葱的林木,一个盘算已久的念头在他脑子里涌出:五个儿子纷纷长大,应该郑重考虑造几间新屋,否则他们将来连成亲的地方都没有。在一次与书记队长亲切的拉家常中,父亲不失时机地提出,他需要一些木材造屋,并动情地叙述当父亲的无奈和责任。队长和书记都受了感动,感叹说,人活一辈子怎能不给儿孙留下几间像样的屋子?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父亲,让他尽管上山去挑,看中哪根就砍哪根,想砍多少砍多少;无论多大多好的树木,每棵一律只收五毛钱,作为转交国家林场的成本费。

父亲的伐木造屋计划很快在山民中传开,于是纷纷要求帮忙砍树。他们的纯朴令人动容,都说谁家造屋都是大喜事,钱财帮不上力气总应该出的。不多久,一批批树木和板材就像一群五毛钱一只的鸭子,沿着那条从山里流出的小河,浩浩荡荡游到了我的家里。

屋址选中了小镇旁边一户居民的菜园,这就意味着那家经营多年的园子要被没收。菜园主人自然不答应,因为他们通过多年经营把那园子修饰得成了一处风景,东面一排高高的梧桐树,四周被竹篱围着,园中一年四季都是青青的蔬菜。我每次上学放学经过都会禁不住往园子里观看,总能看见菜园主人在那里辛勤劳作的身影。而今,园子的不幸突然降临,父亲代表公社告诉对方,普天之下全是共产党政府的土地,你们在这里种菜多年本来就属于非法,现在我家已得到这块地的使用权,请你们赶快把菜拔走我要造屋了。开初的施工遭到菜园主人的激烈反抗,开工的亲友一次次受他们辱骂和驱赶。但父亲毕竟见多识广,他对付这种事情胸有成竹,他请来了公社书记亲自坐镇指挥现场施工。书记披着中山装威风凛凛走来,一手叉腰一手指地:“就在这儿打桩,谁敢阻止我就抓谁!共产党的天下没有王法啦?”菜园主人被震慑了,哭哭啼啼看着满园菜蔬被连根拔除。

新屋以极快的速度造好了,矗立在菜园主人家的门前。

但还有一点小麻烦。我家屋外那一排梧桐树碍事了。一天,父亲指挥我们兄弟几个搬梯子爬上大树,挥刀把这些大树砍得惨不忍睹。菜园主人过来阻止,父亲振振有词地说,那些树枝伸到我家的屋檐下,每当下雨就会淋湿我家墙头,所以必须砍掉。主人起初小有反抗,但经过几回较量便很快忍气吞声,他们知道没法与权力者抗衡。就这样,这一处风景年年遭到我家随意的断头和截肢,同时,它们脚下赖以生长的土壤也一点点被我家以挖水沟的名义不断掏空。不几年,这几十棵梧桐树先后纷纷枯死。又一年,那家人搬走了。

新屋共十间,父亲说,你们兄弟五个将来平均每人两间,就算他这辈子留给我们的一点遗产吧。80年代初期,全国的形势和我家的前景还很不明朗,父亲一直认为我们走不出那个小镇。怀着这样短浅的眼光,父亲建造了并精心修饰着这十间屋子。父亲在屋前空地上围起了一个小院,院里挖了一眼井水,又种植柑橘、柚子、葡萄、枣树等。院门也建得相当气派,人们常年看见院门两边对联飘飘,充满喜气,远远望去像一家地主老财的宅子。

世事变化真快。父亲去世了,我们全家永远离开了那个小镇。十间屋留在那里也已经没有意义,便以两万多元的低价出卖了。屋子易主之后我回过几次老家,每回我都要在房前屋后转悠一会,眼前浮现出当年宅子里的热闹,唏嘘感叹着物是人非。我忽而想,早知世事如事难料,父亲一定不会强占那家菜园,砍掉人家树木,挤走那一家人。我又想,当父辈想要给后代留下点什么的时候,有时他也许显得有点一厢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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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31:22 | 显示全部楼层
想起了远方的田野 (2007-11-13 15:25:13)
标签:原创 田野 故乡 怀旧   分类:梦里故乡

    农科院旁有一片开阔的田野,这块因贴上“试验”的标签而得以在喧闹的北京城区幸存下来的农田,跻身于一座座高楼大厦和四围的车水马龙之间,成为这个繁杂的都市一处顽强挣扎的自然风景。每天早上,每当我急匆匆骑车上班赶路经过这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车速,看看田里的绿苗又长长了几许,种下的作物是否已经成熟。心里便很快涌上一种怅然的愁思,我想起了逝去的童年、遥远的故乡和家乡的田野。
在这样的深秋季节,南方也该下霜了吧?故乡那下了霜的田野里,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显得是那样的萧索和荒凉。作物大都已经收割,田坎边,这一堆稻草,那一蓬枯草,它们每天早上都罩上了一层白白的秋霜,说它是秋露也未尝不可。山间梯田中,迟迟未熟的二季晚稻迎着风霜,低头站立在冰冷的山涧水田里。这时候,大豆成熟了,茎叶几近干枯,豆夹却饱胀如成熟的女子,是该收割了;一垄垄红薯的藤叶却还绿着,藤蔓葡伏在地,四处爬延,互相纠缠,底下温暖的泥土里埋藏着壮硕的果实——红薯,也该收获了。

太阳早早落山,田间地头燃起了烟火,山谷间袅袅的青烟向上升腾,那是农人在焚烧秋草给土地蓄积来年的肥料。走近一堆烟火,有人正往火堆里扔红薯,或往外拔拉烤熟的红薯,剥开皮,香喷喷,好充饥。有人割一把成熟的大豆,往火焰上来回燎烤,待毕毕剥剥响过一阵之后,蹲在地上剥豆夹吃。秋天的豆田里,我曾将生大豆一把把扔进嘴里大嚼,浓烈的豆腥味让人难以下咽,但与其饿着肚子,这不如忍受这气味。在那饥寒的年代里,总得想办法让肚子里有些东西,让可怜的生命能够存活下去。

冬天的田野更显肃杀。一些不知名的野菜,在一年中这万物蛰伏的空隙,也来这个世界走一遭,它们瑟瑟地趴伏在冰冷的泥土上,吸收阳光、空气、水分和土里的养料。这些植物多是猪喜爱的食物,寒风吹彻的原野上,时时可见妇女儿童采摘野菜的身影,偶尔传来几句悠远而忧伤的山歌。

年来了,好不容易盼来几天难得的休息与快乐的时光,空气中充满过年的气味。一会是社公下祠堂里的鞭炮声,一会是各家石臼捣肉的咣当声,一会儿是牛哞声,一会儿是鸡啼声,这些声音都飘向了田野。田野的忙闲与农人是同步的,它们也在休息,准备开春后又一年的忙碌。

春风吹了,春天来了,桃花开了,河边的杨柳吐出了鹅黄的嫩芽。田野开始萌动它的身躯,远远望去,那无边的红花绿叶是什么?是深冬里农民撒在田里的红花草籽长出苗来了。又是几天的和风吹拂,红花草眨眼就长至一尺多高,一大片一大片如碧绿的海浪随风起伏。春耕翻起的块块泥土,把这些茂盛的红花草压在土里让它腐烂,它们是作物上好的肥料。

放牧的孩子喜欢这大片大片的红花草田,碧绿的叶子,紫红的花朵,人站在中间,宛如置身一幅美丽的花锦中;在花草中奔跑,就像在大海上航行。红花草是耕牛最喜欢的食物,此时还是春寒料峭,山上的野草还没有长出来,耕牛见那诱人的绿色,趁牧童玩耍不注意时直奔过去,大口大口地吞吃起来。但这偷吃的情景不幸总是被人发现,于是被邻村的人扣留。牧童到处找不见自己的耕牛,急得且找且哭,最终得知了牛的下落。耕牛是属于队里的,队里只好派人出面与对方谈判,最后牧童家里被扣除三天的工分。浪漫美丽的红花草,却换来这样的结果!凡从那个年代过来的孩子,谁没有这样痛心的记忆?

春耕了。田间到处都是这样一幅幅春耕图:牛在前面奋力拉犁,人在后面挥鞭吆喝:“嘿!还不快走!我操你妈的!快走!再不走打死你……”不同性格的农人对牛的骂法各不相同,有的直截了当威胁辱骂,有的话里有话软硬兼施,有的苦口婆心加以劝说,这令人想起余华《活着》中的相关情节。

田野里,刚刚长成的小牛犊正被它的主人驯服拉犁。几个人和一头牛在水田里扭作一团,不甘屈服的小牛犊挣扎着,要努力挣脱强加于身上的枷锁。它时而飞快地前窜,时而停下不走,竹鞭便一阵阵抽过去。有哪头牛愿意累死累活耕田犁地?但所有的牛无一例外都必须被驯服,最后老老实实替人干活。每当看见田里一头皮开肉绽艰难前行的老牛时,我就顿生恻隐之心,但既然做了牛能不耕田吗?人其实比牛活得悲苦。

在春耕的田野里也不时有童年的乐趣。最大的乐趣来自头一年秋天的花生田。随着块块泥土被犁头翻开,头一年漏网的花生一颗颗浮在浑浊的水面上。小孩子跟在犁地的大人后面快活地抢捞,捞一个剥吃一个,把最好的留起来珍藏在衣袋里,回家与最好的伙伴共享。在春天的田野里捡吃陈年的花生,是那个年代留下的少有的温馨。

在春耕的田野上,还有一件游戏久久不能忘怀。头年种过稻子的田地被犁过之后,硬硬的泥块经水泡过之后仍需进一步碾碎,以利于稻秧的生长。完成这项工作要靠辘轳,这里的辘轳非打水的辘轳,而是一种耕田的农具:一块大木板中间安装一个硕大的木齿的轱轳。双脚前后站稳在辘轳之上,赶着牛拉着哗哗地往前,如坐在船上破浪前进,但常有站立未稳摔下水田一身泥浆狼狈不堪的时候。

该插秧了。水田里映着阴天蓝天雨天和一张张农民愁苦的脸。霏霏春雨中,农民披蓑戴笠,弯腰曲背,随着他们一步步后退,一块块浅绿色的锦织了出来,于是个个脸上露出了苦笑。

燕子来,知了叫,各种野花次第开,山上的草木绿得逼人的眼。在一年中最好的时节里,水稻正在茁壮成长,它们由浅黄转成深绿,由稀疏如瘌头变得高挑而茂密。抽穗,低头,弯腰,在热辣辣的太阳底下,成熟的稻子正等着农民来收割。

夏收。稻田里,前面是一排曲腰挥镰割稻的人,后面是一台整天响个不停的打谷机,几个小孩在泥里水里来回奔跑,将捆捆稻束送递给汗淋淋水津津的打谷人。头上烈日炎炎,脚下汗滴成水。各家各户都动员下地,去收回大地母亲一年一度的馈赠。这些打好晒干的血汗粮食很快被自觉地送到公社粮站,又被大卡车运往山外不可知的远方。

夏收后的水田很快又翻耕,二季晚稻及时下种。那些收割后的旱田,或者种上了豆子,或者种上了花生,或者种上了红薯。家乡的田野,正拼尽它一年中最后的余力,为农人奉献最后的食物。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故乡的田野,就这样养育着一代代家乡人民。而对我来说,家乡一年四季的田野只是一段已经终止的记忆。我知道,没有家乡的田野,就没有今天的我和我的今天,因为我在是在家乡田野的怀抱中长大的啊!现在,尽管我混迹都市多年,但每当我看见田野就仿佛看见亲人一般,就会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深情地注视,思绪不由得又回了故乡的田野——我灵魂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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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32:12 | 显示全部楼层
故乡的野果 (2007-04-25 16:14:11)
标签:散文 怀旧 野果 文化   分类:梦里故乡

  
    从和暖的仲春到严寒的季冬,家乡的每一座山头每一个沟壑一年四季都生长各种野果。在那个饥寒的年代里,这些野果充当了我的救命恩人,我一生对它们充满感激之情。

    一年中最早来到孩子们视线中的,是成熟于谷雨前后的野草莓,家乡称之为“谷禾瓢”。经过春风的几遍吹拂,它们便从田埂地头一丛丛冒出;在布谷鸟的声声呼唤中,它们碧绿的叶子和粉白的花朵间,便衬出了一批批鲜红的果实。造物主赐给家乡人民这最早的野果,为家乡寂静的春天增添了一道春色,给人们无望的生活带来了一丝喜悦。

    队里春播时节,七八岁孩童总被安排给插秧的社员供应稻秧。稚嫩无力的腿脚,在齐膝深的水田里艰难行走,偶尔往田坎那边看去,眼前忽然跃出一丛鲜艳的“谷禾瓢”,便一下子冲淡了眼下的劳累和无聊,于百忙中寻一个劳作的间隙,过去采摘那些鲜果下口。大人说,“谷和瓢”也是毒蛇的美味,上面会留下它们的毒液,所以吃下去之前,一定要放在眼皮底下,看着它们往地上连吐三下口水,这样就相当于解毒啦!年幼无知的我们,把荒唐的说法当成了不变的真理,果然吃前都要“呸呸呸”连吐三下才敢动嘴。

    另有一种与“谷禾瓢”相似的野果,每家大人都会反复叮咛自己的孩子,这种东西万万吃不得,它们是毒蛇的最爱,人吃了走不出几步便会中毒倒地而死。我在农村活了那么多年,既没见过蛇摘吃这种野果,也没见过人采食过这种野果,所以我一直怀疑大人说的是否真有道理。就像西红柿一样,美洲早期土著居民一开始也说它是毒物,但后来有人终于忍不住咬了一口,结果不仅没有毒死人,反而成了全世界喜爱的菜中佳品。我想,如果我以后有机会在春天的时候回到家乡,我一定要带着解药冒死尝尝这种人人敬畏的所谓毒果,说不定一种新的水果品种能够因此问世呢!

    当初夏的太阳有些眩人眼目的时候,山上的茅楂便开始走向成熟了。家乡的茅楂,开始的时候都是青色的,但一旦成熟就分成了红黄两色,红色的茅楂味道酸甜,黄色的茅楂肉质疏松。由于那个年代里人人感到饥饿,所以几乎等不到茅楂生长成熟,就统统被摘走吃掉了。但在人迹罕至的杂草丛中,偶尔能发现一些侥幸成熟了的茅楂。当挥镰砍伐一丛荆棘或割倒一片乱草的时候,眼前往往跃出一树被果实压弯了枝头而趴伏于地的茅楂。于是,发现者便非常惊喜,悄悄地把这些成熟的野果摘下来放进口袋,趁人不注意时一口一个塞进嘴里。有山上茅楂丰产的年份,挑最大最红的果实用针线串成大项链,佛珠似的挂在胸前玩耍,别有一番情趣。

    野果最多的季节自然是夏天。端午前后,“班茬”成熟了,这种竹筷头大小的野果,颜色紫黑,味道鲜甜。边砍柴边顺手摘下来吃,一会儿就吃饱了。但这种野果色素很多,稍吃几颗牙齿就变成了紫色,同伴之间因此常常相互呲牙咧嘴来吓唬对方。

    在山上水分充足和植被丰富的背阴之地,地茄在夏日的阳光下蓬勃生长。这种野果贴地而长,藤叶蔓爬,枝节间结上小小黑果,外形酷似菜园里的茄子。放牛或砍柴的时候,扒开灌木或草丛,一大片地茄便出现在眼前。一颗颗摘下来吃,不一会,嘴巴从外到内便全都变黑,就连吐出的口水也是黑色的,傍晚回到家里,突然对人森然一笑,会把对方吓一大跳。就像吃野草莓一样,吃这种野果也要担些风险,随地而长的野果易于被各种带毒的动物采食,过后便留下毒液或气味,所以每次出门,大人都叮嘱不要采吃这种野果。但饥饿和贪食战胜了恐惧,小孩对大人的警告置若辋闻,把成熟的地茄全部采来吃掉。等过几天再去,新一茬地茄又可以食用了。

    在我的眼里,山茶花也是野果,它在深秋时节开放,每天朝露未晞,一伙牧童就牵牛上山了,那边信牛由缰,这边每人手捏一根细小的茎管,窜进山茶树林,与山野的蜜蜂争抢山茶花的蜜。虽然每朵花中的蜜很少,但一朵一朵地吸过去,也可略解一夜的饥饿。

    在万木萧疏的冬季,家乡的野果一点不为季节所困,还是显得那样的丰富多彩。

    番芋花开在初冬时分。我家门前池塘的对面,有一块属于元荣公的自留地,那里年年的冬季都是同样的风景:一片生长茂盛比人高的番芋。早霜满地的早晨,上村塘的几个小孩,每天早上爬起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晨雾中瞭望那块番芋地,看看昨夜又有多少番芋开花了。然后比赛着冲进高粱地似的番芋地里,在高高的枝叶丛中抬头寻觅那几枝番芋花,一朵朵摘下来拿回家去,在花朵底部捅开个小口,把里面贮藏的半口甜美的花蜜吸进嘴里。番芋花蜜要比山茶花蜜的量要多,味道也不比山茶花的蜜差,我把它们看作人间的玉液琼浆。

    下霜了。首先跃入眼帘的是漫山火红的桑仔,这些珍珠一样的小野果,必须经过寒霜的洗礼,才能褪去它们身上的酸涩之味,变成人们的美味。砍柴的时候,一把把捋下来放进嘴里嚼食,甜中带酸,味道极佳。吃饱之后,折几枝插在两捆柴垛上挑回家,让全家人尝尝大自然在寒冬里这小小的馈赠。

    深冬的山茶树,在开尽了它们的白花之后,继续奉献给我们两种鲜美的野果。一种是“猪耳朵”。冬季的山茶树上长出的嫩叶,有少部分经一夜的寒风吹彻,早间便变成了肥厚而鲜脆的野果,样子特别像猪的耳朵,故名。饥肠辘辘的放牛娃,早上便采来这些“猪耳朵”充饥。另一种叫“茶泡”。我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它们是由山茶树上的哪一部分变来的(我疑心那是刚结出的小山茶仔经风吹过后膨胀而成)。“茶泡”往往有小孩拳头大小,中空,像只白色的网球,高居在山茶树的顶端。有一年的下雪天,兄弟几个上猪婆寨砍柴,冰天雪地中,惊喜地发现了一片山茶树上结满了“茶泡”,挺立在风雪中向我们招手。那天,我们把砍柴的任务临时改成了采摘野果,穿两条裤子的便脱下外面一条,把裤管扎起来当口袋,装满两裤筒的“茶泡”,搭在肩兴高采烈地回到家中。

    离开家乡已很多年,我几乎想不起家乡的野果味道了;更要命的是,当我回忆这一切的时候,我竟不能确定那些事情是真的曾经发生过,还是压根就是我所做过的一场梦。这么一想心里就很难过。人生过得如此之快,过去的一切是那样的如烟如雾。时间之神啊,你若能让我回到过去哪怕是只看一眼,就是现在让我中止生命,我也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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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32:3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九岁儿童眼中的1976(一) (2007-05-31 09:51:43)
标签:旧事 大事 政事   分类:梦里故乡

    1976年5月的一天,上午最后一节是唱歌课,母亲手里拿着一张卷成筒的白纸出现在教室门口。这些小学二年级的孩子立时交头接耳,激动地猜测着这节课将要学唱的新歌。那年月,只有在唱歌课和体育课上,人们才可以笑几声,给死寂的课堂吹进一缕快活的空气。

    挂在学校食堂门口的那块生铁被敲过第二遍后,母亲面带笑容地健步走到了黑板跟前,严肃地喊了一声上课,“起立!”班长廖方奇向全班下达了响亮的指令,随即只听见哗哗站起的声音,其间有的凳子、书本和文具等被碰倒了。“坐下!”母亲和蔼地对孩子们说,大家又哗啦啦地坐下,这时课桌上又有一些东西被前排的后背蹭到了地上,把正在地上觅食的几只鸡吓了一跳。

    “我们先复习一下上节课学过的内容,大家还记得吗?”母亲问。

    “记得!“教室里响起了稀稀落落的回应。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预备唱……”母亲发出了口令。于是,这些无产队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一齐声嘶力竭地唱了起来:“……就是好呀就是好呀就是好……马列主义大普及,上层建筑红旗飘……胜利凯歌冲云霄呀……”谁都生怕自己的声音太小,谁都想让自己的声音压过别人,所以一时这人的声音最大,一会儿另一个声音更大.大家都在争当时代最嘹亮的歌手。这嘹亮的歌声,西边飞出了两扇教室门,拐弯飘进了旁边的教室,于是隔壁有了蠢蠢欲动的声音。这嘹亮的歌声,东边飞出了两个窗户,飞向了绿油油的田野,飞过那条湍急的小溪,飘进了一个正在弯腰割草的孩子的耳朵里。他站起身来,朝学校这边眺望着。

    “同学们唱得都很认真,说明大家还记得这首歌。大家平时要多练习,这样就唱熟了。这节课我们要学唱一首新歌,歌名叫……”母亲一边结束他的课前导入,一边哗啦啦地打开那张卷着的白纸,并用图钉把四角摁在那块斑剥的黑板上。

    就在母亲背对着我们忙碌的时候,底下早就兴奋起来了,常年鼻涕不绝的严忠仁小声念道:“党中央两个决议……”教室里的喧哗声不绝于耳。

    “同学们,静一下!” 母亲转过身来,提高嗓门,把乱哄哄的声音压了下去,教室顿时静了下来。“同学们,前段时间,咱们党出了一个理着平头的坏家伙,他妄图颠覆无产阶级革命政权,他就是……这首歌就是专门批判他的。我们今天学唱这首歌,好好批判一下这个坏蛋。大家先听我唱一遍,然后再跟我唱!”

    母亲于是开始了她的独唱表演:

    党中央两个决议威力大,

    人民拥护敌人怕,

    巩固胜利成果,

    保卫红色天下,

    ……阴谋搞复辟,

    我们坚决彻底批判他!

    这些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都被母亲那富有战斗力的歌声所感染,迫不及待地跟着小声哼了起来,接着声音越来越大,教室越来越吵。母亲又喊:“静一下!现在跟着我唱!“于是,母亲唱一句,下面跟一句。当唱至最末一句“我们坚决彻底批判他”时,许多同学把“批判”唱成了“打倒”,有的还举起了革命的小拳头。母亲显然听出来了,她停下了手头的工作,问道:“同学们,你们为什么要把‘批判’改成‘打倒’呢?廖月英,你站起来说说。”

    “凡是党中央的敌人我们都要打倒他!”廖月英激昂慷慨地说。

    “还有同学要说吗?”母亲又问。

    “我看到许多墙壁上都写着‘打倒……’,所以我认为应该是‘打倒’。”鼻涕严忠仁在唱歌课上向来是最活跃的,这一次又是他抢先了。接着又有几个同学发了言,大家一致认为应该“打倒……”,打倒了才永世不得翻身。

    “同学们刚才都说得很好,说明大家的革命觉悟很高。“打倒”比“批判”是更有力,但请同学们记住,现在党中央只是说要批判他,而没有说要打倒他,我们要时刻跟党中央保持一致,中央让我们批判就批判,中央让我们打倒就打倒,大家说好不好?”母亲最后总结说。

    “好!”全班革命小将人小志气大,一齐发出响亮的吼声。不一会,批判的歌声重新响起来,它飞出了窗外,飞向了绿油油田野,又飞过那条湍急的小溪,飘进那个正在弯腰割草的孩子的耳朵里。他站起身来,朝学校这边眺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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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32:5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九岁儿童眼中的1976(二) (2007-06-02 14:22:43)
标签:大事 丧事 旧事   分类:梦里故乡

    当他还在穿开裆裤的时候,有一次,他撅着屁股爬上了石水罐旁边的大板楼梯,晃晃悠悠进了步生细婆家的楼里,抬头看见朝向屋背岭的那扇窗户两边贴上了一副鲜红的标语,当时正在读小学五年级的呈生,站在窗前响亮地朗诵:“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这是他印象中平生第一次接触毛主席,正是从这一天开始,他感到了毛主席个名字如雷贯耳的分量。于是,他急于想见到这个人。上学第一天,他翻开散发着油墨香的课本,看见了一张满面红光的秃顶老头的照片。正当他想知道他是谁的时候,老师不失时机一脸崇敬地告诉大家:“这就是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啊,这就是毛主席!”他情不自禁地说,随即全班同学跟老师一起念:“毛主席万岁!”
    两年不知不觉过去了。1976年9月,他像个游击队员,从河斜小学又转到了鸭子排村小。这是他上学以来的第三次转学了。开学没几天,当另一伙小孩正在课堂上念“毛主席万岁”的时候,广播里却传来了一个坏消息,说毛主席死了。不到九岁的他当时简直不敢相信,毛主席怎么会死呢?大家天天祝他万寿无疆难道都不管用吗?但毛主席这回确实是死掉了,有队里的广播为证。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家家户户的广播整天都在播放着哀乐,人们蔫头搭脑,如丧考妣,工农商学兵都没劲了。他还经常看见眼睛哭得红红的人在我跟前经过。

    再几天,全国各地举行哀悼仪式。各队的农民被通知在某个时刻各自集中到一个地方,为毛主席的逝世进行静默致哀。鸭子排村小那天上午也停了课,全校二十几个孩子被就近安排到队里的一家老祠堂,与该队农民一起参加悼念活动。

    他现在还能想起那个黑沉沉潮乎乎的百年老祠堂。祠堂被一口长满青苔的天井隔成了上下两厅,上厅宽阔,是全屋场的人年节祭祀和平时活动的公共场所,挤一挤可站上百号人;下厅窄小,大概能站三五十人。祠堂两边墙上留着飘飘的陈年纸片,那是往年各家做红白喜事时张贴对联标语等的残留物。上厅正面一边一根巨大的木柱,柱上贴着过年新刷上去的毛主席语录:“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中间一个神龛,上面几只满是香灰和残烛的香炉。这就是他们祭奠毛主席的地方。

    当一伙小学生拥进祠堂的时候,里面已挤满了几十个农民,但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他们个个显得神情沮丧。尤其是一个队长模样的人,抹着眼泪甩着鼻涕,鼻眼红通通的,来来回回指挥大家站好队,说悼念马上就要开始。“广播里一放哀乐,大家都要马上把脑袋低下去。没有我的命令,你们谁都不许抬起头来!”队长悲哀而厉声地说。

    一会儿,摄人心魂的哀乐响了起来,他赶紧垂了下了自己的脑袋,先是看自己的脚尖和地上的鸡屎,看得无聊后便偏着脑袋偷眼看站旁边的人,他们也都把头垂得低低的,他还注意到姜带发、陈小华、包继饮几个甚至把腰也弯下了去,就像鞠躬请罪的模样。还听到女同学呜呜的哭都声,这哭声由小到大,后来响成了一片。另外,还看见身旁的一个农妇频频提起她的右脚,将因悲伤而随拭随出的鼻涕抹在了自己的布鞋帮上。此时此刻,他也希望自己能哭出来,心底里觉得不哭出来对不起老人家的死。于是他拼命地让自己伤心,但就是伤心不起来。后来就去想过去的伤心事,想啊想,想啊想,终于,一会儿想起他父亲在昏暗的松明灯光下被批斗的情景,一会儿又想起他和哥哥被队里一帮贫下中农的儿子围剿追打的情景,一会儿还想起了以姜金连为首的一伙人在放学路上撕他书本扔他书包的情景……于是他悲从中来,不禁哇哇地大哭起来。哭声便带动了新一轮的悲伤,掀起了追悼活动的一个小高潮。

    他这次正想尽情地让自己哭个够,不可预料的事情却出现了。也许因为他头天晚上受凉或吃坏了东西,他的肚子开始捣乱了。他感觉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急切地往下坠,甚至要冲出他身体的底盘。他知道不妙,一定是拉肚子了,便产生了要冲出祠堂找茅厕的念头。但队长刚才严厉的声音马上又在我耳边响起:“没有我的命令……”他先是感到害怕,认为如果此时擅自离开追悼现场,事后一定会受到队长和老师的双重批评,而他是最怕挨批评的。上学期数学老师让他去黑板上做珠算题做不出来被罚了站,直到现在他还耿耿于怀,觉得这是自己平生的奇耻大辱。然后他又感到深深的自责,认为在这全国人民无比哀痛和极为严肃的此时此刻,决不能因为肚子里憋着一泡屎就放弃悼念伟大领袖毛主席,无论如何必须忍住。痛苦之余,他又禁不住骂起自己的肚子来:“你迟不来早不来,偏偏要在悼念毛主席的关键时刻来捣我的乱!”

    就这样,他忍啊忍啊,只觉得每一秒钟对他而言都是度日如年。肚子里每一次破门而出的企图都被他一次又一次的收腹提臀给化解了。忍啊!忍啊!不在忍耐中成功,就在忍耐中失败!

    多年以后,他才知道向死者默哀一般是三分钟时间。但当他回忆哀悼毛主席的那一幕时,他觉得那三分钟真是无比漫长。他有时疑心队长让他们默哀的时间远远不止三分钟,他判断至少持续了半个小时,也许大家认为只有这样才足以表达对伟大领袖的哀悼之情。但有时他又疑心也许真的只默哀了三分钟,只是由于自己肚子闹事才觉得时间过得如此之慢。

    正当他因憋得汗流满面而痛不欲生时,终于听到队长一声姗姗来迟的命令:“哀悼结束!请大家抬头!”得到这个大赦令,他不顾一切地分开人丛,一个箭步冲出了祠堂,窜进旁边的一块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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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33:47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悼念家乡的三棵老樟树 (2007-04-20 23:34:34)
标签:散文 植物 怀旧 故乡   分类:梦里故乡

  
    自懂事起我就注意到了,在我家的屋背岭后生长着三棵老樟树。父亲说,这是爷爷的爷爷在洪杨之乱的时候,从县城逃来这里开荒种地定居繁衍时留下的。若按父亲的说法,这三棵老樟树已有一百多岁的高龄,但我觉得它上了千岁。我认为当上村塘还是荒山野岭虎狼成群的时候,它们就生长在这里了,它们是来上村塘定居的第一批客人,是村里最年长的居民。

    我不知道三棵老樟树见证了这个小山村的多少代人沧桑变化。树下是进出山村的必经之地,微风吹过,树叶沙沙,向你诉说它们久远的过去。50年代初,父亲就是从这三棵老樟树下走向共产党新政权的。几年之后,父亲被打成“右派”回到村里进行劳动改造,三棵老樟树站在这里默默迎接。多少个深夜,游街挨批往家走的父亲,老远看见老樟树黑暗中沉默身影,这时父亲知道该到家了。父亲平反之后重新走上工作岗位的那天,风吹老樟树的声音把父亲送出很远很远。

    我对老樟树永远的印象,是它们苍老的外表,多次遭受雷击的身躯,早已失去了挺立云宵的身姿,而只剩黑炭似的半截,分别静静地并立在那里。但它们从不对生活绝望,每年的春风都能把它们从冬眠中唤醒,长满一身碧绿而活泼的叶子。这不由得让人感叹,如此古老的生命尚有如此的活力,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对人生感到悲观?大樟树上,每年必有几窝老鸹在那里繁衍后代。池塘边松发伯家的几棵桃树开花的时候,老鸹准时出现了,它们一天到晚辛勤劳动衔来枯枝搭建未来爱的小窝。当元荣公家李花盛开的时候,成双作对的老鸹便在它们各自的小窝边飞进飞出,过着令人羡慕的恩爱生活。它们的后代跟着夏天一并来到了人间,窝里叽叽喳喳的叫声充满了生命的欢娱。生儿育女的生活忙碌而快乐,看!公鸹嘴里正衔着小虫子,行色匆匆飞回家去喂养嗷嗷待哺的孩子们。

    每天的傍晚是老樟树下最热闹的时候。劳累了一天的鸟儿,驮着夕阳纷纷归巢,它们在各自的树枝上栖息片刻,七嘴八舌议论着一天的工作。当夜幕完全拉上之后,所有的老鸹都在属于自己的窝里悄无声息。偶尔有人从树下经过,它们便窃窃私语,表示对夜行者的敬意。

    出于人类恶劣的本性,几乎每年的夏季,村里的儿童都要想方设法爬上树去掏小鸹。每到这时候,老鸹凄惨的叫声往往让人为之动容,看到自己行将灭亡的孩子,世上有哪一位母亲不伤心欲绝?人类的恶行有时候可以得到制止,但老鸹的天敌不止是人类,还有居住在树洞里的一伙毒蛇,时时吐着信子抬头贪婪地盯着树上的美味。我曾不止一次见过,可怕的毒蛇闪着寒光溜上了樟树,悄悄爬进了鸟窝;我曾不止一次地听过,被毒蛇残杀的小鸹那凄厉的求救声。这时候,悲痛的父母急得在自家的上空不停地盘旋惨叫,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孩子一个个死于非命。一会儿,家破人亡的它们,可怜地飞向了不可预知的远方。它们明年不会再来这里了,这是它们永远的伤心地。

    1980年初秋的一天,村口突然出现了几个操着浙江口音的外地人,据说,他们看上了我家乡每一个村口的无数大樟树。在我的家乡,樟树唯一用途是用来打制家具,以这种木材制成的家具,板材结实而香气四溢,令人清气上升浊气下沉。现在我家的阳台上,还放着两只香气飘飘的樟木箱,它们已跟我18年了。但这些头脑精明商品意识觉醒最早的浙江人,并非要买这些樟树去造家具,而是想从中榨出樟油运回他们家乡,用来加工成他们所需要的各种化学制品。但多年以后我才认识到这一掠夺的行径是多么的卑鄙。

    这几个外地人,在邻村一个叛徒的带领下,走村串户四处察看,终于看上了那三棵老樟树。农村往往是这样,有些东西年头长了之后,谁都不能确切知道它们究竟属于谁,可以说是既属于每一个同时又不属于任何人。于是村长在没有任何阻碍的情况下,轻而易举地出卖了这三棵百年老树,以每棵二十元的低廉价格卖给了那些唯利是图的异乡人。住在上村塘里的五家人包括我父亲在内,对这一笔交易全都无动于衷。

    在几个汉子挥斧砍伐的那一天,几乎全村的人都在现场围观。正当人们以为伐木工作将会进行得很顺利的时候,忽然远处传来激昂而苍老的声音:“造孽啊!你们不能这样做啊!我都已经七十多岁了,我一出生就看见了它们长在这里,这几棵树是我们大家的,你们不能就这样砍了啊!”人们纷纷循声抬头看去,原来发话者是邻村的万神老者。几个汉子没有理睬一步步上前的万神老者,继续咚咚咚地挥斧砍伐,一时只见白色的樟木屑四处激射,随即一股樟油的奇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飘进了每个人的鼻孔。万神老者眼见伐木者没有停斧之意,忽然大喊一声扑向其中的一棵老树,双手紧紧抱着树身,要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来保护这比他苍老得多的生命。只见这老者失声痛哭,老泪纵横,他抽泣着说,这三棵老樟树其实早已变成了圣树,你们上村塘里的家家户户都得过它们的保佑,你们现在却把它们卖了,真是恩将仇报,你们会遭报应的。但万神老者一人显然无力保护三棵老树,当他扑住其中的一棵时,几个人便去砍伐另外的两棵;当他们刚刚砍了几斧时,万神老者便扑向他们正在砍伐的树上。就这样,几乎整个下午,伐木者与万神老者在三棵树之间吵吵嚷嚷,纠缠不休。天快黑的时候,万神老者的两个儿子被人叫来了,他们厉声斥骂着自己的老父,说他在这里丢人现眼,然后强行把哭闹不止的老头拖走了。

    最后的结果,万神老者自然没能阻止事情的发展,村长是代表组织的,村委会都作出一决定,万神老者敢于跟组织对抗,这本身就已经够大胆了,还想取胜?当我第二天下午放学回家时,在村口再也看不见沙沙作响的熟悉的老樟树了,走近看见了三棵横倒在地的老樟树的尸体,空中散发着樟油浓得化不开的香气。在接下来的十多天里,被人雇佣的十几个村民,每人手中一把锋利的铲刀,把大樟树的肉一片片刨下来装进箩筐,把它们挑到三里外的河边的油寮里,那里有一部机器在轰轰作响,正在夜以继日地从这些樟树片中榨取樟油。那段时间,家乡方圆几里到处飘散着樟油的芳香,直到现在还在我的鼻息间回荡。

    二十年之后,当我读到一位诗人的“伐倒了/一个与大地相连的生命”的时候,我想起了故乡的三棵老樟树,不禁感到一丝莫名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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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34:09 | 显示全部楼层
小河流水入梦来 (2007-04-15 21:28:07)
标签:散文 故乡 小河 怀旧   分类:梦里故乡

    一闭起眼睛就想起家乡的那条小河。

    家乡的小河从下伊出发,穿过几座大山,流经一条涵洞,来到我曾经的启蒙地河斜,在合江口与罗田出来的小溪流汇合以后,在我家后面屋背岭下拐了个弯,继续流向不可知的远方。

    春天经常下雨,河水反复暴涨,暴怒的河水非常可怕。它是去河斜小学的必经之地,就在渡口下面不到一百米处,就是深不见底的合江口,都说这里淹死过不少人,变成了“浸死鬼”,伺机专要人命,让自己早日投胎转世。平时,河面上有一座人家积德做好事用几根树枝绑在一起搭建而成的简易木桥,这座桥由于距河面很低,所以洪水一来就被冲走。胆小且大人叮嘱得紧的,就只好沿着山岸顺着小河绕走十里八里上学。胆子大的,便几个相邀着手牵手,闭了眼睛东倒西歪地淌过河去。每在这个时候,就有好心的农民在岸边担惊受怕地看着,一旦有什么情况就跳下水去救人。

    往镇上的方向另外设有一座木桥,因为这条路走的人多,乡亲逢一十五赶集都要从这里经过,所以这座桥造得离水面更高,桥面更宽,桥墩更结实,如果不是特大洪水,这桥便安然无恙。但每每涨水,我就特别害怕从桥上走过,那河水奔腾咆哮的样子,就像整个大地都在移动。小孩有个特点,越不喜欢的东西越是忍不住盯着看。我走在桥上,总是情不自禁地看着桥下翻滚的洪水,不一会儿就觉得流水停下来了,人跟桥一起往上游快速跑去。就在我快要掉下河被洪水卷走的时候,我及时地蹲下身来伏在桥面死死抱住木板,强迫自己眼睛不再朝下而是抬头看天,像飞夺泸定桥的勇士一样,慢慢地往对岸爬去。

    盛夏时节,经常看见有男人挑一担畚箕沿河捞取饲鱼的水草。这男人赤着膊,臀胯一圈明显要比别处白净,远看好像穿了一条白色的三角短裤,近看中间吊一团黑乎乎的物事,这才知道这男人原来一丝不挂。经过河埠头时,他明明看见捣衣女也不回避,旁若无人地屌儿郎当晃过去,他的厚脸皮让洗衣妇赶紧低下了头。人间经常就是这样,不好意思本该属于做坏事的人,却由于实施者的厚颜无耻反而让目睹者十分难堪。

    在这昼长夜短的夏季,人们特别感觉饿得慌。上午砍柴回家,女人小孩经常拿一个捞网来河里长着水草的浅水区捞取小河虾。蹑手蹑脚地淌过去,悄悄沉下捞网往水草中移动,突然往上一提,鲜活的小河虾在阳光下晶莹透亮地活蹦乱跳。半个时辰不到,往往一捞就是三两斤。此时的家里正愁中午无菜下饭,便用这河虾炒小辣椒。这一顿,哪怕备有再多的米饭也吃个饭甑箅朝天,辣炒河虾绝对是家乡的一道美味。经常看见有人蹲在街边卖烘干的小河虾,几毛钱能买回一大包,但这买来的总不如自己亲自下河捕来的吃得香。侄子回乡过年返京,大哥特地让他带来一包小河虾,我用家乡的土法加工成辣炒小河虾,吃得心中涌起阵阵乡愁。家乡小河里捞小河虾的人,不知不觉已换好几茬了。

    小河连着各村各户大大小小的池塘,所以每次涨水就有许多鱼儿游进了小河。于是夏天的小河里有许多抓鱼的人。

    家乡人抓鱼最常用的是炸药。具体做法是,在一个玻璃瓶里塞满火药,火药中埋一根雷管,连着雷管的一根导火线从瓶口引出。来到估摸着有鱼的深水湾,点燃导火线,待嗞嗞冒烟的导火线烧入瓶口的刹那间扔下水去。一会儿轰的一声闷响,炸药在水底爆炸,水柱掀起几丈高,然后哗哗地一阵倾盆大雨落回水面,跟着落下的就有一批被刚才炸上天去的鱼虾。家乡虽不在大河边,但人们很识鱼性,知道凭那一声巨响,便把鱼肚子里的鱼鳔震破了,这一来鱼就活不成了,立时翻起白肚皮随波逐流任人捡拾。河岸边等待收获的年轻后生,早就脱光衣服跃跃欲试,爆炸声甫一结束,他们就跟着落回水面的水柱一起,下饺子似的纷纷跳进水潭,你争我抢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不时有鱼呼地从河里扔上岸来,各自的家人便飞身扑过去把猎物捡进了鱼篓。那些不识水性的妇儿,有的在看热闹,有的站在下游的浅水滩边,等着被水流冲下的漏网的小鱼小虾,它们也不错,拿回家捏掉内脏烘干炒辣椒,味道一点不比大鱼差。

    还有一种被乡人骂做是断子绝孙的捕鱼办法。家乡的山上有一种植物叫雷藤,挖其根放入石臼捣烂后加水,就变成了毒药。挑两木桶配好的毒汁悄悄来到小河上游,找一偏僻地方哗地往河里一倒,这药就混在河水里一路流去。毒药所到之处,大小鱼虾甚至王八蛇虫全被毒晕甚至毒死,它们气息奄奄随水往下游漂去。等到别人闻风而动之时,毒王两木桶毒药早已变成了两担死鱼。上年纪的老人看到这种情形,便大骂他们缺德,因为这样一来,这条河里的生物在很长时间里都难以恢复元气。有的年份,小河一年被投毒两三回,情况更是惨不忍睹,整条小河显得死气沉沉,夏天连青蛙的叫声都难以听到。有不忍心之人,便使一种更为文明的毒法,用竹制的吸筒吸满一筒毒汁,潜入水中注入鱼虾的藏身之洞,不一会儿,就有鱼偏着身子瘟头瘟脑地游出来了,人们一把捞过扔进了鱼篓。这样的毒法毒害面小,河中大部分的鱼能够幸存下来,得以继续它们的繁衍生息。

    漫长的夏天也是河中戏水的时节。每一处稍微水深的地方,傍晚都有一窝牧童在那里扑腾打水仗。水牛怕热,便也下河把自己浑身浸泡在清凉的水中,于是人像坐着一条船,骑在载沉载浮的牛背上。乡间的傍晚景色优美,夕阳的余辉映照在水面上,一滩的河水变成了红色。一阵晚风吹来,露在水面上的半截身子感到了浓浓的凉意,于是赶快缩进水中,只剩一颗颗脑袋在水面上东张西望。远处的座座山岭由清晰渐渐变得朦胧,最后终于成了一排怪物蹲坐在夜幕下的四围。这时,从不同方向传来母亲呼唤小儿晚归的声音,这边水面上便有一张大嘴张开,对着某个方向高声回应。河岸边一闪一闪的火光是什么?原来是农妇带着小儿在河边招魂。这些正在河中玩水的小孩,如果有谁今晚睡不踏实,明天来这里招魂的也许就轮到他了。

    秋冬两个季节,小河显得异常清冷,除了人们在河边洗衣洗菜洗农具,大多数时候都是小河独自寂寞地流淌着。小河也需要休息,春天山洪来折腾它,夏天渔人来糟蹋它,现在它要休息了。站在河边,能看见小小的鱼儿在激流中奋进,它们是夏天浩劫中的幸存者,现在终于可以安心度过这个长长的秋冬。待到明年春水泛绿的时候,它们便长大了。

    在冬天的小河中,我曾见过一个发疯的女人,她站在河中间趟着河水一路往下游走去。沿途有很多围观的看客。据说这疯女人与村中的一个俊俏青年,在长期的生产劳动中萌生了爱情,想结合成夫妻,却遭到父母的反对,并强迫她嫁给了黄沙布的一个比她大很多的男人。于是这女人就在一夜之间疯了。谁都不知道她为什么选择趟水这种独特的方式来表达疯狂。好在那个季节的河水很浅,有几处夏季打着漩涡的深不可测的回水湾,现在也显得浅显而平静。疯女人在河水中浑身湿透地一路走去,一边走一边双手泼水,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谁也不知道她此时此刻想的什么说的什么,谁也不会下河拉她起来,她早已被人抛弃,包括她的父母亲人。我看着她走向下游的越来越小的背影,担心她会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前方与琴江河的合流处,最后被可怕的江水吞没。但是,爱被剥夺了,活着还什么意义?

    这条小河也见证了我家几代人的故事。我爷爷的爷爷,当年就是沿着这条小河走进了那个山坳,开始了一个平凡家族的繁衍。就是在这条小河边,我爷爷的父亲,被一个算命先生准确预言了他29岁年轻生命的突然结束。沿着这条小河,我七岁的爷爷孤独地走向村外,在异乡漂泊了十几年,受尽了人间的折磨。小河,你也是我父亲大半生坎坷命运的证人,在那个黑白颠倒的岁月里,父亲在游街示众后的深夜,无数次坐在你的旁边,犹豫着究竟是生存还是毁灭。而你哗哗的声音是向我父亲发出的生命的音符,父亲听懂了你的呼唤,一次次坚强地站立起来,回到了寂静的家中。

    家乡的小河,见证了故乡每一家人每一代人的故事。她无言地流淌着,从过去流到现在,从现在流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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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34:29 | 显示全部楼层
灵魂靠什么去濯洗 (2007-05-27 10:37:24)
标签:怀旧 沐浴 身体 灵魂   分类:梦里故乡

    每天晚上的沐浴,总让我想起30年前的情形。

    那年月,乡人一年四季中有三季是不怎么洗澡的。尤其在那第四季,许多人整个冬天都不洗一次澡。人的身体大概没有自洁的功能罢?所以时间长了,身上有些地方总有些不对劲,于是经常看见挠痒的场面。寒冬里,几个人百无聊赖地聚在一起。一会儿,忽有人急起身跑向墙壁或门框,耸着两肩在上面使劲蹭。这时候谁都知道,他因为衣服穿得多,自己的手够不着后背,只好靠墙或门来助他挠痒。如果是蹭墙,待蹭得墙皮哗哗地往地上掉,或背后土尘滚滚的时候,这才心满意足地止了痒。

    有这样也不解痒的,就只好求助同伴帮忙。他又耸着双肩紧着头皮,让人把一只冰冷的手伸进自己的后背,这边他用言语指挥着那手上下左右校正方向寻找痒处,待那冷手终于找准位置后,就说一句:“对,就这里!”背上那只手就狠命抓挠几下。旁人看被挠者脸上的表情,非常的享受,非常的惬意,似乎他现在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待那只手从暖和的背脊里抽出之后,他还沉浸在刚刚过去的快感之中,然后知恩图报地说:“下次我给你挠罢。”

    也有一会儿又痒的,便判断衣服里一定藏了什么小动物,知道不解决它便不得安宁。于是这人弓起背,又求人把他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的冬衣一件件往上翻,进行地毯式的搜查,最后露出了光光的背脊。仔细察看,忽有小东西纷纷往地上跳,或往别人身上蹦,仔细一看,原来是敏捷的跳蚤们。有几只大概不忍远离故土罢,便躲在角落想逃过这次扫荡,但竟没有成功,被人捉住,放在两个拇指甲之间,啪的一声,身体便爆炸了。这人转过身来,看着别人指甲上展示的尸体,恍然大悟地说:“难怪这几天这么痒,原来是这么回事!一定是我家那条狗身上跑到我这里来的。”说完便平安无事地放下了衣服,快活地继续做他该做的事。

    即便这样,仍不洗澡。有一年,春天来了,太阳回到了北半球,天气转暖,九岁的良根终于让他的奶奶,剥笋似的替他脱下了自己一冬天未曾离身的层层衣物。当贴身的那一件下来时,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件颜色乌黑的东西,他也就光挺挺地让他的奶奶给他洗了一个久违的澡。待他从脚盆出来后,我看见那半盆水的颜色,刚洗过一筐红薯似的黑而浑,上面还漂着一层发白的东西,有些还沾在盆壁上,令人感到恶心。

    也不是所有人在整个冬天都不洗澡的,像我这样稍微讲点文明的人,就会在漫长的冬天里洗两三回澡。但洗澡的条件实在是太恶劣了,要舒舒服服地打扫一次身体真是太难了,因为没谁家有可用来洗澡的卫生间。我现在一直不明白,农村的天地那么广阔,就不能找个地方用土砖破席围个简易澡室?

    冬天的洗澡,往往选择在有阳光的午后进行,因为这是一天中气温最高的时候,人不至于那么受苦。地点呢,则一般选择能直射阳光而又背风的藏柴间或猪牛圈外的某个角落。提半桶热水过去,用毛巾沾水一把把往身上淋。头是不洗的,躯干是前三下后三下胯间一下,再把剩水从腰间往下一淋,一次酝酿已久的洗澡就在眨眼间完成啦。呵着抖着赶紧穿上衣服回到家里,那瞬间消耗的体力,简直相当于刚进行了一次大运动量的训练。还有人把水提到自家的“灰寮”(茅厕)里,站在供出恭时蹲着的木桥板上淋洗。洗澡的当儿,茅坑下的臭气滚滚而上,茅房外的凉风阵阵袭来,两相夹攻,这样的沐浴实在是一种受罪啊。

    妇女大概担心走光罢,对自己的身体保护得更仔细,所以她们洗澡仍多在晚上进行。晚饭后,睡觉前,烧一锅热水,厨房门和窗户门一关,便用木脚盆在灶下哗哗哗地洗。有人也许会问,男人为何不在屋里洗澡?晚间灶下总该比午时露天洗澡来得暖和些吧?是的,但家乡好像没有哪个男人蹲在灶下用脚盆洗澡。在他们的观念中,脚盆是供妇女儿童专用的家具,男人对它向来是敬而远之的,认为这是洗女人隐秘身体的器具,是不吉利的东西,所以最好不要碰它。事实上,相对于成年男子的身体来说,一个木脚盆确实显得太小,若在里面洗澡局促得很,根本摆不开战场,最后还弄一地的水。所以远不如在屋外找个避静地方,大刀阔斧地往身上淋水来得痛快。

    夏天洗澡则方便许多。晚饭之后,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夜幕便成了替人洗澡时的遮羞布。提半桶水,在屋外随便找块石头站着,脱光衣服洗露天淋浴。黑暗中,只听见哗哗往身上浇水的声音,却看不见洗澡的人。难免时时有劳作晚归的村民经过,他走到洗澡人跟前时,看见朦胧中一团白影,中间一截尤其的白,那是一个公的在裸体夜浴。过路人问:“谁呀?松发哥么?”“不是,我啊!”听声音,原来是正文伯。松发伯在长长的夏天一般不在家洗澡,他收工后总是腋下夹一个木盆,脱光衣服下到门前池塘里去。他这样做,既捡回了一堆田螺,又省下了家中半桶水,可谓一举两得。但许多人并不向他学习,因为门前池塘的水实在太脏。有一次,我白天下池塘去捡回了一条死鱼来炒辣椒吃,上岸低头往自己身上一瞧,发现浑身上下的毛孔处全是泥点,用手一抹,竟变成了一片片的泥浆!对这种情况,松发伯不知是不在意,还是没有发现,他每次上岸后都赤条条回到家中,用那条夏天一直掖在腰间裤带上的一块黑布往身上擦几下,穿上衣服就算洗过澡了。

    我觉得在夏夜的天底下洗澡特有诗意。记忆中的童年,天空特别明,星星特别多,夏夜更是满天星斗,不可胜数。脱光衣服站在黑暗中,晚风徐徐吹来,凉爽无比,舒坦之至。抬头看天,一时觉得野旷天低,闪闪繁星,近在头顶,伸手可摘。当脑袋凑近木桶正要伸进水里洗头时,却看见了水里盛了一木桶的星星。那时候的家乡,昼夜温差很大,白天无论多热,到了晚上总是很凉快。水往身上一抹,正好一缕风拂来,哆嗦之余,全身上下毛孔都张开来,迎接那晚风的抚慰,驱走了一天的疲劳。远近池塘田间那些起伏的蛙声虫鸣,那是动物们正忙于夜间的合唱。有谁边洗澡边能聆听到大自然的声音?洗完澡,换上满是太阳味的衣服,搬一把凉椅在草坪上摊凉,苏发婆佬讲千里眼顺风耳的故事,小孩子边听故事边做游戏,嘴里唱:“月光光,秀才郎……” 人们休憩天河下,人间渐落沉睡中。

    如今,我几乎天天洗澡,但感觉远不如儿时来得清爽和干净。身体也许可以靠水去清洁,但灵魂靠什么去濯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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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34:46 | 显示全部楼层
灯与火 (2007-05-29 10:46:30)
标签:黑暗 光明 灯火   分类:梦里故乡

  
    身居喧闹的大都市,多年不知道黑夜的滋味了。夜半的卧室,被窗外的路灯和车灯照得亮如白昼;半梦半醒的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身处白天还是夜晚。长夜难入眠,独坐起彷徨。在这满是声光电的世界里,哪里还能品尝夜的感觉?

    记忆中的儿时暗夜无边。这固然关乎无望的心境,但也许跟灯火有关。

    村里的人用的都是煤油灯,当我于80年代中期离开老家的时候,他们仍然每天晚上生活在沉沉黑暗之中。虽然三里外的镇上早就电灯闪烁了,但政府从没想过要把电线拉到村里,让人民分享一下现代科技的成果。就这样,祖祖辈辈用的煤油灯,从古照到今,从今用到明。

    故乡人把煤油叫洋油,虽然中国人早就能自己造煤油了,但大家现在还这么叫,习惯了。相对于外面的洋世界,故乡永远是土的。那时候,地球上的许多国家早已进入了后现代社会,但家乡人民仍生活在自给自足的时代。每家除油盐酱醋布需花钱购买之外,其他基本可以靠自己解决。逢初一十五镇上赶集,不少村民的扁担头上都挂着一个散发着气味的洋铁罐,这是用来打洋油的。

    供照明的煤油灯分三种。最简陋的一种是农家自制的油灯。设法去找一个墨水瓶清洗干净,剪一小块圆铁皮盖在瓶盖上,中间钻个洞穿根绒线,线头伸出,其余大部分浸泡在瓶中煤油里。这种灯弱不禁风,微风过处,灯影忽忽,随时可能熄灭,所以只适宜放在相对封闭的卧室里。洗脚摸进屋睡觉后,擦一根洋火把灯点亮,收拾好床具躺下,便把灯吹熄。就这么一小会工夫,很省油。在家乡的学堂里,几乎每个住校生都备有这么一个小油灯,自习时擎着一路走向教室,自习后擎着一路趟回寝室。家乡读书的孩子,哪个没有被煤油灯烟熏火燎过?

    第二种煤油灯有半尺来高,中间细两头大,形状像个花瓶。下面有个底盘用来站立,中间的细腰相当于手柄,手柄上方是大肚的圆形容器,供盛煤油之用;再往上就是灯盖、灯嘴和灯罩。灯盖有螺扣可拧牢瓶口,即使倾覆也不至于流出煤油;灯嘴像鸭嘴,中间吐出一截扁平的灯芯,旁边有一旋扭供调节灯光大小;玻璃灯罩的主要功能是防风,还可适当增加亮度。与前一种灯相比,第二种灯的高级之处,一是火苗大,二是有灯罩,三是能调光。如果说第一种灯的火苗像筷子般细,那第二种灯的火苗则有拇指般粗。每晚掌灯之前,哈气把灯罩擦拭干净,点上火苗,罩上灯罩,屋里便亮得不下于点上了一只15瓦的灯泡。这种灯为照明专用,一般农家不会制作,需要去商店购买。买就得花钱,花钱就显得珍贵,所以不少农家都买不起或舍不得买这种灯。它们大多放在灶前做饭专用,为安全起见不轻易移动。偶尔移动,大人就要千叮咛万嘱咐,别把灯罩摔破;如若打破,便招来一顿痛骂和一串凿栗。

    第三种煤油灯叫马灯,底盘是一个铁盒,里面贮存煤油,铁盒上有一机关,往下压去可把玻璃灯罩抬起,划一根火柴伸进去,就把马灯点亮了。相信稍有年纪的人大概都看过这种马灯,在全国各地纪念红军的纪念馆里就经常摆放着这种灯具,以显示革命先辈当年斗争的艰苦。马灯专供野外使用而设计,密风好,玻璃罩外有几根交叉的铁丝保护,所以三五级风和普通的撞击都奈何不了它;即使不小心灯掉地上,也是灯不灭油不倾,提起来照用不误。种田人夜里免不了经常出门,如夏夜去八十四坑引水灌田,便在锄头柄上挑一盏马灯一路走去;晚上去队里记工分,有人手提一盏马灯经过门前走过蛤蟆石;有人家里出了急诊病人,需连夜把人抬到镇上医院,便让人在前面提一盏马灯引路;白天做的几百块土砖还没晒干,夜里突然下起雨来,便赶紧起床提一盏马灯去抢救;等等。

    家乡还有用松明、麦秆或麻梗照明。把松明燃着,放在一个铁笼子里,用一根铁杆挑着,就这么照着走夜路,干夜活。春夏晚间纳凉时,时时看见野外黑暗中有一盏松明灯在移动,那是年轻人在禾田里插泥鳅找肉吃。有一次,父亲替吉洪聋牯家里做媒,上午出去了傍晚还没回家,于是母亲打发我们兄弟中的三个去把父亲接回来。当我们三个翻过几座大山出现在父亲面前时,父亲一点也不高兴,他正在跟人吵架吵得不可开交,他没好气地打发我们先回家去。于是,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三兄弟打着松明火把踏上了回家的路。那一次对黑暗与光明的印象,几十年来时时从我的记忆中跃出,让我感到害怕。被黑沉沉的怪兽似的大山包围得喘不过气来,兄弟三人提着火把要冲破这黑暗的重重包围,凭着本能往家中摸去。与无边的黑夜相比,缩在三兄弟脚下的那一小圈光亮,显得是那样的弱小和无助。四周是一片恐怖的死寂,一会却传来怪异的叫声。身体的四面八方没有一点安全感,总觉得随时有东西向自己扑来。黑夜啊,你不要吞没我!灯光啊,你一定要把我带回家!我在心里祈祷。大约摸索了个把小时罢,我们终于来到塘尾里,远远看见了家中窗户透出的那点光亮,心里顿时感到无比的温暖。当担惊受怕的母亲出现在她儿子面前的时候,我忽然感到眼前一片光亮。

    麻梗收割晒干后就可以直接点火,但麦秆却需要加工才能成为燃料。把砍下来的麦秆捆好沉在池塘里浸泡,待表皮腐烂清洗之后,捞起时就只剩里面的骨架了,把它放在太阳底下暴晒便成了上好的引火材料。它们一般用于晚间上厕所照明,手里抓上几根,先点燃其中的一根,待这一根快燃完时,另一根接力,等三五根点完时,夜急也就解决了。有一年的秋晚,三哥因不满大人的所作所为而出逃,家中把这一年收获的全部麻梗和麦秆都搬出来用了,请人分几路山前山后找到后半夜,才在一块墓地里找到了睡得正香的三哥。当睡眼惺松的三哥出现在家人面前时,火把的光亮照见了满是泪水的母亲。那一夜的黑暗和光亮多年一直印在我的脑海中。

    我曾经说过,我的童年有两件事对自己影响很深,一是恐惧,二是饥饿。关于前者,我觉得它与黑暗有关。黑暗与恐惧是一对孪生兄弟,为寻找光亮我来到城里,但我因此却失去了黑夜,从而失去了在黑暗中静默和思考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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