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选举＞

康信德

一
        “冬天来了，春天还能远吗？”
        刚上任的新局长夏马威一边走着，一边想着早上儿子给自己念的雪莱的这句诗。大概是因为儿子的声音很美，很动听，或者说因为儿子即将返校去北京。他的脑袋里老是响起儿子而清脆而悠扬的朗诵声音。——儿子最近要参加学校的诗文朗诵会，所以才一直诗不离口。当然，还有个原因也让他不停地想着这句诗，他刚走马上任，心情一直很好。对他来说，雪莱的这个名句，似乎有着意外的含义。尽管现在已经是深秋，或者照江淮地区的气候特征，已经是进入初冬了。按照月份算，现在已经是十月底了。
        “应该是秋天走了，冬天还会远吗才对。”夏马威幽默地笑着。
        不一会儿，他就到了办公楼大院了。这时候，正好有个小科长夹着公文包匆匆往大院里赶。小科长叫什么名字，夏马威还不是很熟悉。因为他是刚上任。但是他凭着他老道的眼光，马上就能判断出这个小科长可能昨晚没有睡好觉，从他那不是很整顺的头发和他还带有疲倦的面色就能看的出来。“这家伙，可能又是喝酒太晚，或者是打麻将通宵了。”夏马威宽容地笑了起来。正如新局长所判断，那个小科长昨晚喝了一夜的酒，实在是因为亲朋好友拉扯自己，无法脱身。他是到了凌晨四点的时候，才有幸从酒桌上脱身的。小科长本来没有注意到新局长夏马威正好跟他一块进院子。可听到旁边有人在笑，马上警觉起来，侧脸一瞥，见是新局长，脚不由自主地站住了。
        “夏局长早！”小科长很恭敬地说。
        “早！早！”夏马威对小科长很懂礼貌，表示高兴。
        接着，小科长将右手伸直，打了九十度的弧，表示恭敬新局长先行。他打的弧形很规范，也很优雅，在打弧的同时不忘记谦卑地弯一下腰。夏马威看他如此优雅的动作，马上就喜欢上他了。他能判断出来这个小科长一定是个高素质、高修养的年青人。于是，他想问问小科长的名字，但还没有等开口，小科长就好象知道自己的心思，迎上口说：“我叫龚伟。”
        “你是个不错的年青人啊，精明！能干！”夏马威走过龚伟身边的时候，不忘记在他肩膀上拍两下，以表示作为领导对下属的欣赏和称赞。
                                  二
        夏马威局长到了办公室的时候，看到办公室已经被打扫的一尘不染；而且还新添了两盆正抽穗吐蕊的君子兰。他是喜欢兰花的，尤其是像君子兰这类。他在家也养了几盆君子兰，只是到现在也没有抽穗结苞。昨晚他还纳闷是不是今年的气候不好，影响了君子兰正常花期。可看到自己办公室的君子兰正芬香怡人，就不再怀疑气候有问题了。
        “一切都正常，一切都好！好兆头啊！”
        想到这里，他又想到儿子早上朗诵的那句诗。
        “还是儿子朗诵的对。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现在应该是初冬了吧。”
        这个时候，办公室主任梅小姐捧着一个文件夹过来了。夏马威看着梅小姐上身穿着海子狸翻领敞衣，内面是紧身乳白色羊毛衫，里面丰满的乳房就像两座小山丘凸显着，下身穿着碎花色形滚金丝烟灰色羊绒一步裙，脚上登着棕色长筒靴。据说梅小姐今年还不到25岁，可看上去不仅娴熟，而且高雅。夏马威看了这么有气质的办公室主任，眼睛更是一亮，心情自然分外喜悦。夏马威了解女人的脾气和性情，但凡看到女人，无论美与丑他少不了要夸赞几句。更何况今天看到这样艳丽的办公室主任呢。
        “这身打扮很有魅力，很好！衣配人，人合衣，真是完美的结合。”
        “呵呵，谢谢夏局长赞美！——给你当助手，我哪能穿的那么土气，这不跌了你的威风和尊严，毕竟你是局长嘛！”梅小姐边说边笑，笑容就跟桃花一样美。新局长听了她这么一说，就像心窝被倒了蜜一样。他一下就喜欢上这个新助手了，多么好的助手啊。
        不过，接下来有些事情，让新局长有点郁郁难欢。问题的主要是他上任前，就听说这个局人员太多，臃肿，人员庞杂，办事效率不高。而且，因为人员多的缘故，经常性地闹矛盾。有人居然无聊到整天给上面领导写小报告，小投诉之类的信件。他的前一任局长就因为这些内部矛盾，就因为闲杂无聊的人在不停地捣鬼，而被调离了。他上任的前夕，就接到上面的指示，一定要精简机构，减少人员，将办事效力提高，将人民群众的矛盾减化到最小地步。不要说上面下达这样的秘密指示，就是不指示，他也会积极将精简人员当作他上任的第一要务。不是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吗。那么精简人员就是他夏马威局长首先要做的。而且，他最近也想好了，这次无论如何要将精简工作做到位，做到完满，绝对不留后遗症。他最近也看了很多新闻，也很明白当前社会形式；他也十分同情民众的呼声。所以，在他的心底，一直藏着一个非常有正气的字：“杀！”——当然，夏马威局长这个“杀”不是说要杀人，而是要对那些多余闲杂之人要“快刀斩乱麻”。换句话说，夏马威的“杀”字的诠释可以等同于“快刀斩乱麻”。再说，夏马威局长也因为他做事果敢，利索，而多次获得上级领导的重视。起码这次能被提拔上来，就是因为他的这个优点。
        “新时代了，一定要本着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夏马威在梅主任走后，独自坐在靠椅上自言自语。但怎么做到“公开、公平、公正原则”，让夏马威局长陷进沉思中。说实话，夏马威当了近20年的领导干部，尽管也天天提倡，或者被提倡“公开、公平、公正原则”，但他自己委实没有这样做过。问题不是他不愿意做，而是很多时候，在他积极要去做的时候，管他的领导就会悄悄地对他说：“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你照这个办就行了。”于是，一向不喜欢争执的夏马威，就踏踏实实地照办了。因为照领导的办了，几乎从来没有出现问题，也没有人在他耳边议论不满之类的话，他也就习惯了这个“你就照这个办就行了”。他几乎将这句当作是领导们传给自己的官场圣经。可是，而今他自己当了局长，并且没有领导再悄悄对他说：“你就照这个办就行了”。倒是有领导半夜给他打电话，要他一定要拿主意，严肃地对待精简人员的事情，甚至还一再嘱咐他，要他拿个万全的办法。先不管怎么说，这回委实是要夏马威自己决定了，没有谁再来干扰他。
        “这回是我说了算啊。”夏马威抽起了烟。
        他独自苦苦地思索了好久，就是没有想到万全的办法做到“公开、公平、公正原则”。也并非夏马威想不到什么办法，对于这样的事情，他是有很多办法的。但是他都觉得不够公平和公正。或者，就是做到公平了，但公正还是难做到。想着想着，他觉得这个三个名字就像三个圆球在在自己的脑袋里不停的转动。忽然，他灵机一动，想到早上的龚伟小科长来。
        “他是个不错的年青人，值得培养。相信他也有好的办法。”想到这里，他马上让梅主任将龚伟小科长叫到自己办公室来。没过几分钟，龚伟小科长必恭必敬地进了夏马威办公室。夏马威让他将门关上，然后又给他递了一支小熊猫烟。龚伟小科长慌忙从口袋里掏出中华烟给新局长递过去。夏马威满意地笑了笑，并接了小科长的烟。等两个人都点着烟，小科长胆子好象被烟一熏，胆子变大了，就问夏马威找他来，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交代。夏马威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心思，而是先问了他一些情况，比如家庭啊，毕业学校啊，工龄啊，对局里的工作满意度啊，甚至连小科长喜欢局里哪些人，不喜欢哪些人及他们的工作表现情况都问到了。小科长自然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个铁的规律。他在回答与工作无关的时候，说的很详细，也很幽默，时常逗的新局长哈哈大笑。但在回答工作及关于同事情况是，很含糊。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都不错，都努力工作！”夏马威知道他回答的不太老实，但他有如此好的情怀，有这样好的工作和同事认同感，还是觉得很满意的。
        “小龚啊，”夏马威故意将话音说的亲切而悠长，“我看你是个很有前途的小伙子。”
        “多谢局长夸奖，我会再接再厉的。”小科长心底甜美地说。
        “不过呢。”夏马威说这里，将腰向前一挺，似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但又坐了回去。他是将手中的烟灰朝烟灰缸里弹了弹。小科长一听局长说了“不过呢”，心里非常紧张。根据他的经验，一般领导在前面说了很多和气的话，可一但出现转折性的辞，往往没有什么好的结果。这点经验，他是经常性碰到的；他自己也喜欢跟下属使用。小科长脸色一下紧张的红了起来，耳根也烧的厉害。他见烟灰缸离局长有点小远，就立马上前，将烟灰缸向局长前移动。同时，他的耳朵胆怯地聆听局长接下来的重要指示。对于小科长的谨慎，夏马威早看在眼里了，下属有什么能瞒过领导的呢。新局长宽慰地笑了起来。
        “不要紧张，不要紧张嘛。——我是有个事情，想跟你探讨一下。也请你这个头脑机灵的家伙帮我出出主意。但是，有个原则，你必须得记住：我的想法，不能对任何人说！”
        “您放心，放心，我绝对不对任何人说。领导你的机密，我怎么能随便跟人说啊。”
        “就是不随便，也不能说！”夏马威露出威严的神色。
        “打死我都不会说。局长，请您绝对放心！”小科长像军人一样站着。
        夏马威被小科长的认真逗乐了。他这次放心将自己的想法跟龚伟进行了一番探讨。两个人在办公室足足探讨了一个上午。这期间，只有梅小姐来往两三次，别的没有人敢惊动他们。有什么不要紧的事情，梅小姐都机灵地揽下去了。总之，梅小姐非常清楚，局长现在有要事，任何人不得惊动他们。真的是足足谈了一个上午啊。不过，事情总算有个不错的结果。局长从小科长的谈话中，找到了灵感。他觉得这个事情要是有媒体介入，相信一定能做到“公开、公平、公正原则”。但他刚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的时候，把小科长吓了一跳。       “局长，你要动用媒体？”
           “恩。我觉得有媒体的参与，会更好！”
           “动不得啊，局长。现在这个媒体可不能信啊，他们一来报道，准将您的好意报道成坏的。对他们，哼——我可知道他们是多么丑陋。他们就是靠糟写，糟报道来赚钱啊。”
           夏马威见小科长好象很气愤的样子，就笑了起来。
           “现在什么年代啊，要跟媒体多靠近些嘛。媒体又不是老虎，有那么可怕吗？再说，只是请他们来监督，又不是让他们报道反面新闻。有什么好怕的呢。”
        “哎呀，局长，你不知道啊。现在最不要相信的就是媒体了。什么绯闻啊，什么这个门，那个门啊，什么叶飞腿，什么杨不管啊，都是他们编造的。他们现在都不知道鼻子长哪儿，竟对着我们嗅。你只要留一点点蛛丝马迹，他们立马就大肆宣传。局长，现在很多媒体专门聘请那些下三烂的狗仔们，他们没有正式职位，就是靠提供假新闻来养活自己。你----”
        夏马威局长打断了他的话。说实话，他有点厌烦这个小科长说的太多了。
                                    三
        关于精简人员的最终决定，还是按照夏马威局长指示有条不紊地进展着。也不知道这个消息是否像是“斩杀令”，还是怎么了，一连几天每个公务员见到夏马威局长，都不敢啃声。就是进了电梯里，大家也毕恭毕敬地贴着电梯的四壁站着。有的女公务员连气都不敢呼吸，一直憋到出了电梯才开始呼吸。但不论大家对这个事情是多么担心，夏马威局长是丝毫没有动摇他的意念的。他白天观察大家的工作表现，不仅仅靠眼睛观察，还靠耳朵观察。他知道，光靠眼睛是不行的。大家一见他，自然都肃静下来，认真地工作。可他一走，马上又变样了。所以，他时常走到某科室门前，就动用耳朵观察。20多年的工作经验帮他训练出一双听察丝毫的耳朵。他能从某个人的极少的言语里听出这个是什么心态在谈事或做事。到了晚上回家，他就自己揣摩哪的合适留下来，哪个该被精简掉。在他的名单里，他前后拟了四五张名单，有两个名字是始终不变在他的被留名单呢，那就是小科长龚伟和办公室主任梅小姐。
        精简的选举会议照夏马威局长的指示，安排周五下午2点半局会议室召开。也按照局长的指示，邀请当地的电视台参与报道。这一天，大家都绷着脸，一点笑容也没有。要知道，今天谁得票数少，谁就要被精简掉啊。有的人，尤其是部分平常表现不怎么好的女公务员，她们有点还带了剪刀或毒药，预备一旦被精简掉，就以死示威。这一天，有人竟悄悄地议论着，是否给上级领导写个密函，内容慌说新局长刚上任，不了解情况就要裁员，这样会将当地局里工作搞乱，搞坏。更有甚者，有的新近走后门被安排进局来的人，已经电话不停地跟背后人打电话，说要重新安排岗位。就是新局长本人，也一连接到很多领导和同事的电话。有的表面要求他精简工作要慎重，实质就是要求他照顾某某；有的干脆给他好处，保留谁谁。不过，夏马威局长意志很坚决。都没有依照他们的要求去做。开会现场，他连手机都不带。
        局里的大会场气氛，真是异常紧张啊。大概一是因为当天的气氛令人紧张。那天去了好几家当地媒体，有的不懂规矩的摄影记者，“啪啪”地在那里拍照。有的将摄相头不停地移动。一会转向这个，一会转向那个。可说实话，到场的所有公务员没有一个不担心被照到或摄到。他们最讨厌自己的全身照片上电视或报纸的，再说，这样的好事情，只应该让领导们去享有啊。再再说，就算自己被照了，不摄了，也很难见到报端和电视，还不是被拿掉、删节掉啊，自己不是被白摆脸相啊。还有点，让大家紧张的是，马上就要进行选举投票了，他们每个人都神情凝重地投上了自己神圣的一票。
        在投票现场上，夏马威局长只见梅小姐不停地给自己倒茶、换茶。而且，今天梅小姐穿着好象也有些特别。外面的天气有点冷了，她却穿着大红色单薄的绒毛衫，下面竟穿着黑色的紧身裤。她忘记穿一步裙了。“不过，她不穿裙子，身材显得更加好了。”夏马威一边嗅着梅小姐的体香，一边暗地称赞。就在他沉湎在梅小姐美的幻想中时，会场上正在进行静悄悄的投票选举活动。连前来端茶送水的服务人员，也是静悄悄的走动，一声不发。夏马威突然觉得格外的压抑。他觉得这个会场，大家起码要争论一下，或者交流一下嘛。可惜，很令他失望，除了脚步声，他听不见任何人说话声。倒是这个时候，他又听到儿子的朗诵声：
        “冬天来了，春天还能远吗？”
        选举活动只用了两个多小时就结束了。最后，计票结果让夏马威大跌眼镜，各科室的主任首当其冲。更让夏马威吃惊的是，他的办公室主任梅小姐得票最低。这个结果当然不能令夏马威局长满意。他下指示要重新选举。但是，第二天，当地居然有个报纸媒体用这样的话作为标题：《职员们“习惯了”投领导一票》。文章得出这样的结论：记者在走访中得知，单位的每次评优、评先进等，非领导莫属。职员们“习惯了”投领导一票。

西田苦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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