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汀州杂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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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州杂忆
                          作者：郑朝宗
    一别长汀不觉已将三十五年了！如今年老畏途，再到山区是决无可能的了。苏东坡诗云：“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记东西。”我在长汀呆过几年，那里有无留下我的一些踪迹，不得而知，但我毕竟不至于象飞鸿那样无情，一去之后，便什么印象都没有了。
    我初次到长汀是在一九三八年的秋天。初时厦门大学迁到这里刚满一年。记得那日清早从南平出发，一路上翻过无数高山峻岭，到县城车站时已是薄暮时分。昏黑中看见一种奇异的现象，就是车站上搬运行李的全是妇女，而在旁边指手划脚的却是男人。那天夜里和同宿舍的杨君闲谈，得知这地方颇有一些与别处不同的风俗习惯。杨君告诉我，经过兵燹，这个县城几乎每家都损兵折将，没有一家是完整的，我们租住的这家也只剩下了一个老太婆和她的小孙子。翌日我们出去散步，眼见这劫后的山城残破萧条的样子，只有孔尚任的《桃花扇·余韵》差可形容。这里是府治所在，可想而知原先是相当热闹的。走入深巷，还可以看到破败不堪的高门大户，这些大抵是所谓书香门第，门上贴着褪了色的对联，写了一手好字，句子也很漂亮。有一家的门联是：“长岗日暖舒龙鬣，宝树风和起凤毛”，词翰双绝，令人注目。后来和地方上的人士熟知了，知道这里懂得旧学的人不少，文化程度是相当高的。大约与此有关，长汀的士子对瞿秋白都很敬佩，热烈称赞他的学问才情，对他的英勇就义也津津乐道。这是四十多年前我亲耳听到的公道之言，对于后来的一切诬蔑不实之词我早已嗤之以鼻！
    长汀人民喜欢大的东西，传说有民间“八大”。那天我在街上看到的豆干有小方桌那么大，又在酒店看到比别处大两三倍的酒壶。冬天里，当地的男女都在罩衫下抱着一个大火笼，借以取暖。另外，还有拖在妇女脑后的大椎形髻。其他四大我记不清了。此地的妇女确实是勤劳的，一出郊区，在公路上熙来攘往，肩挑背负的，尽是娘儿们；在普通人家里，起早迟眠，包揽家务事的也是他们。这种妇女真可算得中华民族的“脊梁”。时隔三十多年，不知这风气还存在否？
    长汀地处万山之中，“一川远汇三溪水，千嶂深围四面城”，这两句宋人的诗准确的概括了这座古城的形势。在这千嶂中，东面和连城县交界处的松毛岭，是著名的恶岭，又高又险。一条草草修建的盘山公路，既窄又陡，过岭等于过鬼门关，不仅乘客胆战心惊，连司机也异常紧张。他们照例在上岭前要加足了油，吃足了烟。特别是在春天多雨的季节，土软路滑，一不小心就要翻车。我们在长汀的那几年，翻车的事件只是家常便饭，现在听说松毛岭已完全改观了，这真是无量功德。
    和别处一样，长汀也有八景，可惜我已大半忘记，只记得龙山和苍玉洞。龙山在城的北部，毗邻厦门大学校址，是我们常去登临的地方，上面有个北极楼，从那里可以坐看长汀全境。如果我的记忆不错，山上长满了松，所谓“长岗日暖舒龙鬣”，写的大约就是这一景色。苍玉洞离城较远，是我们常去躲避日机空袭的地方，那里有什么好风景现在记不清了。印象最深的，倒是不在八景之列的梅林。它在汀江的彼岸，过了水东桥，还要走一段路。这儿有一片树林，大约有数百株，平时无甚好看，一到隆冬便不同了，树上长满红白梅花，远望如云霞堆叠，灿烂之极；到了近旁，则阵阵清香，爽心悦鼻；有林和靖之癖的人，一定会诗性大作，高呼“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的。回到厦门后，再也看不见这样的奇景，因此每逢岁暮，我辄自然而然的想起了梅林。此外长汀尚有一景，即纪钧在《阅微草堂笔记》里讲的试院堂前的两株唐朝古柏，试院早已没有了，但我确实亲眼看到那两株古柏，长得庄严肃穆，另人起敬。我希望这稀有的古物，在十年劫火之中，幸逃斧锯之灾，至今还活着。
    长汀的水土是干净的，民风是淳朴的。抗战期间，厦门大学在这里待了八年多，听说前后只病死了两个人，这几乎是一种奇迹。这里不仅没有受到大城市里流行的传染病的侵袭，而且也没有严重沾染热闹地区常有的尔虞我诈的恶习。初到长汀时，由于校舍的欠缺，许多教职人员都租住民房，倘在别处，这种情况必然会引起高抬租金的事；然而这里没有，尽管屋宇简陋，而取费是低廉的。同样在一个边僻的小城里，突然增加了成千个人口，按理物价一定要暴涨，然而这里也没有，食用的东西非常便宜。记得有一家卖烟酒杂物的店铺，门口挂着一块木牌，大书“童叟无欺，言不二价”八字。这在别处也是常见的，但照例是骗人的话，决不认真执行，而这里却大体做到了。所以，抗战初期，厦大学生在长汀过的生活，除居住条件差以外，并不太艰苦
    和别处不一样，长汀人不仅不歧视外地人，实际还非常好客，你什么时候去访他们，总会受到热情的接待。春节期间，他们有一种很有趣的风俗，客人上门贺年时，总要留下来喝酒，假如你不知道当地的规矩，不自动要求退席，这酒便一直喝下去，从清早直到晚上。长汀出产酒，家家户户都会酿酒，因此酒是喝不完的，但菜只有一味—白菜燉猪肉。你不自动退席，猪肉燉白菜便一碗接着一碗送上来了，多可贵的人呀！陆放翁诗云：“古风犹在野人家”。其实在僻远地区，古风何止野人家里有，便是城镇斯文人家里也有的。

注：郑朝宗 ，原厦大中文系主任，1998年10月逝世，享年9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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