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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行刑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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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1 17:05: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那张笑脸宛如水莲浮泛而出。
     许多过去了,阿高叔在流言的折磨下愈发瘦瘠。满头乌丝脱落殆尽,仅剩一圈雪色发茬守住最后的尊严。那张猿猴似的憔悴脸盘,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层层叠叠的鱼鳞斑纹,似苔藓覆了半张左脸,使他的模样看起来更加猥琐不堪。此斑一直是阿高叔的心病,也是流言产生的导火索,尽管阿高叔四处求医问药,但都无济于事。鱼鳞斑纹犹如影子同身子的关系,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每天早晨洗脸,阿高叔凑到脸盆上,想看看这斑如何丑陋,一张女人俊秀的脸蛋却冲他发笑。照镜子也同样如此。这比自家的鬼脸更让阿高叔惊恐,他踢倒脸盆架,摔碎镜子,又跺又踩的叫骂:“老油子!我毙了你!老油子!”
    那张脸总是不期而至,像块烧红的烙铁时时刻刻烙在身上,使阿高叔度日如年。
    而乾镇的客家人却从阿高叔的鱼鳞斑纹上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阴森可怖,深不见底,日头照不到,月光射不透,只有走下界的仙婆才知道其中的秘密。仙婆将这些秘密昭示给乾镇人,好叫乾镇人花钱请她们想法子破解。从仙婆们晦涩的描述中,阿高叔俨然就是从阴曹地府偷跑出来的头大如铜锤的大头鬼、吐长舌头的吊颈鬼以及专祟孕妇的四眼鬼的化身。问及为什么这样肯定,仙婆们振振有辞:“没忘记十年前的枪毙吧?”乾镇人恍然大悟,赶紧问及破解邪祟的方子。仙婆们说出两个方子,其一,阿高叔身子挨过的东西,必用狗血煮过、泼过;其二,阿高叔进过的屋,必烧柏树枝熏过。人们对阿高叔避之惟恐不及的态度,也传染到乳臭未干的小崽子身上。每当他们不听家人的教训,爸妈就会讲述阿高叔行刑的轶事恐吓:“再不听话,喊阿高叔毙了你!”小崽子们战战兢兢,屁滚尿流,发誓赌咒要听家里人的话,哪怕让雷公劈死,火闪烧死,也不要落到阿高叔手头上。
    阿高叔所在的翟氏宗族也迅速做出反应。有一天,他所属第五房礼字辈执年房长①礼仁伯忽然登门拜访。阿高叔赶忙备置酒菜招待,礼仁伯却不屑一顾。阿高叔请他上座,他也不买帐,直挺挺站在祖堂里红底黑字的神榜底下,严肃的凝视着神位、神匾、神联。阿高叔心里头明白了八九分,礼仁伯将要对他说一件大事情。果然,执年房长倏地转过身,郑重宣布道:
    “今年春分祭祖②,你不用去了。”
    “为什么?”阿高叔喊道,“翟家的子孙怎么不能去祠堂敬拜先人。”
    “你不再是翟家的子孙,这阵起,族内除名。”
    “凭什么?凭什么?”阿高叔晓得,身为房长的礼仁伯,熟知祖训、深谙家法,不会不给他一个交代。
    “你玷污了门庭。”礼仁伯抛下话,抄起手离开祖堂,穿过天井,走了。
    祖先人不要我了!祖先人不要我了!阿高叔觉得天塌地陷也没有此事严重,不过只能遵从。因为这是全房的意见。下午,给翟家堂上历代先祖考妣敬过香,作了三个揖,他恭谨地取下神榜③,掸去上边的尘灰收好。接下来的几天,他察觉到小辈们不再叫他叔,而是直呼阿高子,心里彻头彻尾凉透了。他变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想到自家死后要变成孤魂野鬼,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下,闭上眼睛,恶梦蛾子般纷至沓来。他梦见前些日子刚死的傻子翟老二,魂魄飘到汀江,翟家迁川的开基祖润方公鹤发童颜,戴一顶笠嫲,撑一叶扁舟,特来迎他。翟老二见到祖公,跪地行礼,祖公笑咪咪的将他迎上船。岸边的阿高叔问翟老二去哪里?翟老二告诉他,祖公要载我逆流而上回圣地石壁。没来得及细问,那叶扁舟倏忽间消失在苍茫云水之中。紧接着,从他身边走过去阿四嫂,她是铁匠自先叔的老婆,勤俭持家一辈子,有次早上挑起胆子去卖菜,被呼啸而过的大卡车撞翻,全身瘫痪,每日靠老公喂两口甜稀饭维持生命。阿高叔讶异她的腿脚快步如飞,她伫立江边,翘首期盼,过不多久,精神矍铄的马氏祖婆也驾着一叶轻舟前来相迎。阿四嫂跳上船,跪地向祖婆行礼,他也产生了上船的冲动,紧随着跳上去。谁料马氏祖婆板起面目,猛挥竹篙把他打下水去。轻舟乘风破浪,逆流而上;他却随波逐流,向下漂移。他声嘶力竭唤祖婆救他,却听不到任何回应。慢慢的,他觉得身体如铅锤般沉往江底。那是无数野鬼的手在拉拽他,他们同他一样族内除名,无所归依。好多次,阿高叔都在与野鬼的纠缠中汗水淋漓醒过来。他去找礼仁伯,希望他收回成命,每次都吃闭门羹。他变得神情恍惚,终于没看住玻璃厂的大门,让厂里丢失了大批玻璃,被玻璃厂辞退丢掉了饭碗,成了无业游民,成天只晓得到酒厂打酒把自家灌得酩酊大醉。在别人眼睛里,他是打烂仗的④、酒鬼、疯汉、赌棍、刽子手、杀人犯,臭名远扬东山五场。
    有一回他出门打酒,小崽子们看见他,赶紧扒下裤子,抽出自家雕子⑤唏嘘一声撒泡尿出来。因为家里人教过他们,童子尿能镇住阿高叔的邪门歪道。阿高叔受了侮辱,拾起鹅卵石扔了过去。那帮撒尿的小崽子一哄而散。他把酒瓶子往水布里一插,追上了一个同他一样精瘦的家伙,使劲扯住书包带,拽到自家怀里。小崽子又惧又怕,攥紧拳头狠捶他的胸脯反抗,阿高叔却犹如一块磐石纹丝不动。他顺势将小崽子的手往后一拗,抽出系在腰间的水布把小崽子捆的严严实实,然后拿起酒瓶,畅快地喝上一口,哈哈大笑。小崽子顿时吓得号啕大哭。
    “还敢不敢朝我撒尿。”阿高叔厉声喝道。
    “不敢!不敢!”小崽子的头拨浪鼓似的摇晃着,“阿高叔,我错了,你放我回家吧!”
    “仔细瞧着我!”阿高叔命令道。小崽子哪里敢去看他狰狞的面目,魂都要飞走了。他闭上眼睛哇哇大叫:“不干,不干,杀了我也不干。”
    阿高叔哼了一声,要把这个小俘虏牵到竹林里去。林盘里有许多草堆,平时少有人走,吓唬小崽子再好不过。而小崽子硬着不肯走,阿高叔便将他扛上肩头,像扛起小猪崽,捣着厚厚的枯竹叶朝竹林深处走。那里竹子更密,阳光透进来的少,阴沉的怕人。他把小崽子甩到草堆上,舌头舔了舔嘴唇吓唬他。
    “莫吃我!莫吃我!”小崽子已经哭不出声,凄厉抽噎。
    “要我不吃你也行,莫叫。”
    “我不叫,我不叫。”小崽子努力使自己不哭,却怎么也止不住抽噎。
    “说,谁教你朝我撒尿的。”
    “他们大人。”小崽子说,“他们大人讲你是鬼。”
    “你说我像不像鬼?”阿高叔凑过脸,左边脸在隐晦之中更显恐怖。小崽子失了禁,尿水浸透了裤腿。他觉得好玩,继续吓唬他:“大人告诉过你没有,我原来是枪毙人的。”
    “莫枪毙我!莫枪毙我!”
    “不毙你也行,你给我讲,大人是怎么说我的?”
    “他们,他们,他们说你…说你…毙…毙人毙不死,因为你毙的…毙的…是个好人。她死不冥目。天上…下了…一场雪。乌鸦…乱…飞。你是…妖怪,你是鬼。”小崽子语无伦次,阿高叔暴跳如雷,甩手给了小崽子一耳光:“胡说!事情不是这个样的!不是这个样的!我不是妖怪,老油子才是。”
    小崽子晕死过去。
    阿高叔精皮力竭倒在草堆上,想找找那次行刑到底出了什么差错,让他在乾镇抬不起头来做人。他象爱自己的生命一样爱着行刑人这个职业。他的行刑生涯一帆风顺,从来没有出过。直到那个女投毒犯出现在他的枪口。阿高叔清楚的记得,那次行刑根本没有下什么雪,也看不到乱飞的乌鸦,相反,天气出奇的好,没有丁点渣滓的蓝色天际,飞舞着活泼轻快的阿秋燕。油菜花绚烂的铺满大地,金灿灿的花海象煮沸的黄汤,跳的眼睛发慌发烫。田边的几户人家正在筛选种子,准备参加木兰寺⑥一年一度的种子交易。不过他想的更多的还是交易会上表演的马戏,几个人在天空中飘来荡去,如履平地。脖子竟有比钢板还硬的,把红缨枪顶成弯弓。而让掌心通电煎熟一条鱼,更不可思议。他曾遭电过,被电的感觉就象血管里蹿动着无数虫豸,欲哭无泪,欲罢不能。所以,他非常佩服演马戏的,若是改行他愿意去演马戏。“百步穿杨”、“一箭双雕”,定能赢个满堂喝彩。
    只有抵达行刑地,阿高叔才拾起自家行当的信心。这行当从老太公手里传给他,已历四代。他的老太公⑦据说亲手砍下了石达开的脑袋,太公眼睛都不眨就斩下了廖观音⑧的头颅。阿公也在土改时夺去东山好几个大地主的狗命,他们的后代至今提起他来还心怀恐惧。只有阿爸,提起他来阿高叔就感到羞耻,居然从小害怕见血,踩死蚂蚁也要难过三天,初一、十五好学晡娘子⑨吃素。等生下他,死了老婆,干脆跟着一个和尚云游出家去了。阿高叔崇拜他的阿公,从小听他讲杀头的故事,但阿公死的过早。作为知己,他伤心了两年。然而阿公的影响却没有减弱,反使他暗下决心填补阿公遗留的空白,承继祖传的手艺。从小,他就喜欢玩砍头游戏。这个游戏中,他总是神气活现地拿抡起一把木刀,哗的一声砍下人家的脑袋。上下场有板有眼,表演栩栩如生,许多伙伴都愿意充当犯人供他来砍。后来他又学会了给鸡鸭放血、杀过年猪,看到流溢出来的红色液体就满脸兴奋。再后来,他参了军,理所当然选进行刑队,圆了自家的梦想。不过也有不如意的地方。他家人丁单薄,从他老太公起单传五代,是宗族五房里最弱的一支。有时他埋怨从嘉应州迁川的祖先人,为何让五房的其他家庭儿女成群,独独不让他家人丁兴旺。现如今多生小崽子要罚款,况且老婆还没有讨到。阿妹们听说了他的职业,都不敢再交往下去。想到这里,他心中倍感惆怅。
    十里八乡的观刑者犹如潮水般涌向行刑地,比马戏团的场面热闹千万倍,就象捣毁蚁垤似的。叽哩喳喳的声音淹没了天地间一切飞禽走瘦的喧响。阿高叔的头刚冒出油菜地,便有人吼他的名字,千百双眼睛刷刷地迎他而去。他的名字犹如沉香手中的开山神斧,劈开一条豁亮的路途,任他信步前行。观刑者们议论枪的型号与射程,议论阿高叔的行刑经历,也议论自家与他是不是沾亲带故。阿高叔底气十足,含笑作答。维护秩序的民兵结成了一道阻遏人潮的堤坝。他过来才裂开一道口子,旋即合上,告诫观刑者:“莫挤,莫挤,都有得看!”
    行刑现场,三颗戴绿军帽的头快乐的颤动着,锄头也象一根指挥棒,节奏轻快地扬起黄惨惨的土块。三个方方正正的大坑,已初具规模,估计再有半个小时的工夫便可大功告成。阿高叔坐在一张专为他准备的矮木凳上,裹了卷叶子烟叼上,又饮了口喷香的花茶,终于等来了另外两个行刑人。在行刑资历上,他们没他老辣,所以要给他敬烟。其实,阿高叔早就说过纸烟的劲头小,抽起来没味儿的话,但这是礼数,该讲究的还是要讲究。他们也坐下歇息,彼此寒暄一阵天气、吃食、牌戏之类的话题。其中一个讲起一件稀奇事,说有个表姐患梦游症,家人想了很多办法束缚她,这位表姐都能逃出家门梦游。有一回梦游爬上树顶,两只脚站在树枝上,像表演走钢丝似的稳如泰山。忽然,一阵凉风吹来,表姐打个冷战醒转过来——。
“来了!来了!”人群里传出喧喧的鼓噪声。他们结束了这个未完的故事严阵以待。
    一共三个罪犯,每个罪犯由两个民兵押着。他们的脖子上都悬挂着纸牌,前面“强奸犯”,紧接着“杀人犯”,最后是“投毒犯”,投毒犯是个女的,面容姣好,身材修长,与两个彪型罪犯形成鲜明的对比。“强奸犯”倍受群众关注,据说他看似十分老实,做人规规矩矩,从不逾越公认的道德范畴,曾经是他们房族房长看中的接班人,然而还是强暴了觊觎多年的靓寡妇,被判极刑。“杀人犯”则总是怀疑自家的老婆在外边偷人,以致于闭上眼睛就瞧见老婆同面生的男子人苟合,而且老少皆宜,只有杀了她,他才不会崩溃坍塌。女投毒犯,阿高叔更关注她。这个晡娘子深更半夜翻墙走壁,把鼠药投进一家人饮水的井里,第二天全家五口人全部口吐白沫而死。据说那家男人本与她相好,为了前途娶了乡长的女儿,她因爱生恨,走上了报复的不归路。此刻,强奸犯与杀人犯灰头土脸,垂着头走路,惟有女投毒犯镇定自若,不错过周边的好景致,尽量享受明媚的春光,好象命对她来说,只是畜牲身上脱落的一根毛发。
    猛然间,阿高叔觉得女投毒犯像个戏子,用虚构的面部表情愉悦下边的观众。她演的这场孤傲的戏,使阿高叔手脚发热,血脉喷张,他认为她虚伪。等听到子弹上膛的声音,你就该崩溃了。阿高叔哂笑一声:最好莫落在我手里!上天好像眷顾女投毒犯,“杀人犯“替代了她的位置背朝他。阿高叔极度失望,瞥了一眼女投毒犯,她长的很标致,孤傲的神情使这标致更具有吸引力。两三秒时间里,他甚至在想,为什么她所喜欢的人不是他。对她鄙视的同时,他又对她产生了特殊的感情:他居然想去摸摸那张孤傲的面目。所以,没能攀折这朵娇花,他倍感失落。索性角色意识禁止了他的不正当思想,当民兵摘掉各个罪犯脖子前的木牌,观刑者骤然间凝神屏息。五成人聚焦强奸犯,四成人关注杀人犯,女投毒犯的观赏者也有一成。尽管她杀人数量多,情节却没有其他两个罪犯精彩,手段又阴毒,为人嗤之以鼻。刚掏出手枪,女投毒犯的行刑人忽然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他的嘴上叼了香烟,神色凝重的走向阿高叔,咬着他的耳朵嘟囔了几句。阿高叔苦笑一声,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他,朝女投毒犯走去。
   “我老妹前些天才葬了,看到这女人,怎么就会想起我老妹呢?”这就是同伴给出的交换理由。阿高叔应允了。那个潜藏在心底的愿望犹如适逢甘露的花朵,迅疾绽放开来,充满躯壳。他看清楚了她穿的是件雪白的衬衫,那衬衫显然不合身,大了,飘飘然的。
    女投毒犯转身瞥了她一眼,又若无其事的转了过去。时间很短,他却整个将她把握住了。她是个很俏丽的女人。这副美丽的画尽归自家掌握,尽归自家撕毁,顿感醉酒般酣畅淋漓。
    子弹上膛的同时,关于女人的嗡嗡营营也吹进了他的耳朵。
    ——“偷人不成,生恨下毒,活该枪毙。”
    ——“下到阴间,阎王老爷肯定要让她下油锅。”
    他怎么就不能从她脸上看到淫妇两个字呢?脖颈承载着长发飘飘的头颅,四望紧灿灿的油菜花与桃化.她是不是在思考,若是给这花海施上红黛,又该是何等光景?这时,民兵上前摘掉罪犯脖子上挂着的纸牌。两个男罪犯木木的,摘牌的过程就像从木桩上取出一个环那样僵硬,而女人却为体谅摘牌的民兵稍稍弯腰。阿高叔举起了枪,姿势犹如一棵健壮的松树。
    “砰”——杀人犯倒下。不偏不倚,正好跌进深坑。一个抗锄头的民兵跑过去掩土。
    “砰”——强奸犯身子一歪,往左边倒下。民兵不得不用锄把他扒拉进深坑。这民兵满脸不高兴投给行刑者一瞥。
    轮到阿高叔了。他是众望所归的明星,人们希望看见潇洒的手起枪落,女强奸犯不偏不倚倒进身坑里。你不会痛很久,他小声的嘟囔道,因为你命好,遇见了阿高。有时,他盼望着她的哭喊,跪地求饶,然后受饿的狗一样痛嚎。想到这里,嘴角不由得浮现出因假想而挂起的微笑。然而,女投毒犯却没有丝毫出格的反应。反而,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优雅的侧转脑袋,吹去肩头上的落花。那是几片嫩桃花,嫩的不忍拂去。他愤怒了。这行径简直就是对他的挑衅。
   “你的心脏跳腻了吧!”他右手持枪平举。清脆一声。“那就让它歇歇,歇个够。”完了,落幕了。枪响过后,他合上眼睛,为自家流露的感情哀悼一番。睁开眼来,女投毒犯却仍高出地平线半截。她单腿跪地,并未倒下。位于脊椎骨左上边的那朵小桃花没能扩展开来,夺去她的喘息。五秒钟过去了,旁边两个行刑人也觉得不可思议,方圆五六十里谁不晓得,阿高叔是出了名的神枪手,蒙着眼睛也能射死一只急速飞驰的乌蝇。十秒钟过去了,女投毒犯仍未栽倒。反倒听到像溺水呛了喉咙的咳嗽声,又响又亮又脆。阿高叔的手颤了一下,凭借多年的经验,他不能让这丢人现眼的事继续,毫不犹豫补了一枪。他咒骂道:“死也不要拉我的名声垫背。”然而,女投毒犯朝前轻轻一仆,又缓缓竖起腰杆,犹如一株坚韧的老树。观刑者叽里呱啦的议论开来,声音饱含恐惧。那两个行刑人也面面相觑,他们揉揉眼睛,扯扯眼皮,证明这是亲眼所见:阿高枪下居然有活口。
    你这蓑叶子!⑩你这臭婆娘!阿高叔骂道,大步迈到她的身后,装弹、打开保险,指着她的头顶连开三枪。砰—砰—砰,那血如同泉水般喷溅出来,模糊了他的眼睛,模糊了他的鼻子,模糊了他的全身。血水里流溢着桃花的气味。他焦躁不安的,疯狗似的拿脚连踢带踹咒骂道:“有本事你再起来,再站起来呀!”
   “阿高叔,够了!够了!”一个行刑人喊道,已不敢上前说话。
    发泄过后,他才慢慢恢复平静,胸口像麦浪般起伏,他不得不承认,这女人把她折腾的够呛,给他的行刑史册里抹了黑。不过总算结束,埋尸体的民兵也认为如此,拖起铁铲上来掩埋尸体,那么会儿工夫,尸体上已沾满了桃花瓣,血衬出它粉红的色泽,她更加鲜艳夺目。
    阿高叔松了口气,疲倦回迈,忽听见民兵恐慌的喊道:“没死!没死!”怎么可能。车过身,果然,那具女体仍然在颤动。观刑者犹如滚滚潮水在大地上涌动;埋尸的民兵面目苍苍,好像自家也要死了。这晡娘子快逼疯他了。他觉得他的身子正发生变化,全身生出鳞片,牙关发酵,耳朵直往外伸张。血管膨胀迸裂,眼睛充血圆瞪,意识也被生血的气息征服,抛弃了凡间躯体,变成啖食人肉的鬼物。他顶着鬼物的身躯,鬼物的意识冲了过去,翻转她的头颅朝向自己。不能用语言形容的这颗头颅,嫣然一笑,这诡秘的一笑令他疯狂,左半边脸瞬时失去了血色。老油子,滚下去,他大叫大嚷,枪口抵住她的太阳穴,狠狠补上一枪。这回你就是有九条命的猫公,也该到阎王老爷那里报道了。
    谢天谢地,终于死了,不动弹了。任务完成。他胜利回归荣耀。然而,迟了,所有人都退避三舍,包括那两个亲密的行刑人。他像擦汗一样擦拭着额头上的血。枪轻轻的从它手上滑落下来。步履蹒跚。蹒跚的脚步伴随他转业,伴随他走进玻璃厂,成为看门人……。
    捣竹叶的声音惊醒他,小崽子已跑出五米远,转瞬消失在视线里。阿高叔想,这小崽子真机灵,竟能逃出一个行刑人的掌心。他抓起酒瓶,走出林盘,漫无目的的走来走去。这其间又有几个小崽子脱下裤子对着他撒尿,他却懒得搭理。他感到累了、乏了、困了,要回家灌醉自己睡觉去。醉后恶梦就不会缠上他了。
    走到河边,他遇见一个仙婆,背着满满一背篼香蜡纸钱到庙里做好事。仙婆打他面前经过,轻蔑的骂了一句:“滚开!否则让你永世不得超生。”撇过头继续朝前走。阿高叔突然想到了什么,飞快跑上去拦住她,跪地乞求道:“教我个法子,我要见她。”
    “见了她,你连鬼都做不成。”
    “我要见她!”阿高叔跪下来猛磕头,直磕得稀巴烂,冒出热血。“帮我见她,就是死了也要见。”
    “既然找死,我就成全你。”仙婆俯伏在他的耳边叨叨几句,又负起背篼继续往前走。忽然转过头,不忍心似的嘱咐道:“不要丢掉手中的灯笼。”
    阿高叔满心欢喜,回到家中,按照仙婆的吩咐摆上方桌,置备供果斋盘。两条大蜡烛插在萝卜头上竖立起来。他灌了口酒,使劲朝火苗喷去,只听见轰的一声,忽然——
    就在他前面,出现了女投毒犯袅娜的姿影,依旧是那件白衬衫,依旧是那头飘逸的秀发,凌空漫游,象云朵一般轻盈。他顺手挑起灯笼,朝她照过去,她就象被惊动的鱼似的闪开了,围绕他盘旋三百六十度,又朝向她。阿高叔跳起来扑抓,无论如何也勾不着半寸肌肤。他就像风中捕捉树叶的小崽子,愈得不到就愈想得到。月光朗朗,天地间苍白无色。蹦达了好几回,也没有缩短彼此间的距离。阿高叔感到奇怪,将她唤出来,想质问她为什么不挨过一枪就死,害他受了那么多年的罪。然而她现了身,所有想讲的话却呼啦呼啦打了水漂。他只想同她近些、再近些,惟有如此心头才有底。那奶水般的姿影仿佛一张平衡他心灵的搁脚凳。
    倏忽,女投毒犯水莲般的笑脸浮泛出来,阿高叔心醉神迷,也跟着傻呵呵的笑。她忽然车身,朝远处飘去。阿高叔不愿让她走,提起灯笼紧追,行刑人应有的劲头充满躯壳,使他浑身是力。追的同时,他又喊她不要跑,不要跑,她却置之不理,反而加快了飘行速度。她带着阿高叔出穿过一片香椿林,迈过绿色的田野,淌过水流湍急的小河,来到乾镇空寂的青石板街道上;又飘过一座铁栅栏门,忽然刹住不动了。什么也阻止不了阿高叔亲近她。只见他扔掉手中的灯笼,攀上铁栅栏翻越过去。尖锐的铁锥划破了他的手臂,跳下地又崴了右脚。而他置若罔闻,执意孤行。他拖着崴脚靠近她,又伸手去勾,她又浮起来,致使他触及不到。他感到非常懊恼,这懊恼绝不亚于枪毙她的过程。正在无可奈何之际,他的瞳孔被一片刺目的光亮罩住。五六步远,有一个与在空中一个模子刻出来笑脸挑逗着他,笑脸散发出清冽的芳香,比天上那个更让她意乱情迷,分不清东南西北。阿高叔眉头一皱,计上心头,他屏住呼吸,蹲伏身子,紧咬嘴唇。这是他的最后一博,他对这一博信心十足。只听嗖的一声,一个瘦骨嶙峋的身影蛙跳般猛地扎了过去——“你跑不脱了!”
    翌日清早,在乾镇酒厂的酒池里漂浮起一具发白发胀的尸体。公安闻讯赶到,搭起警戒线,以防看闹热的人破坏现场。然而乾镇人瞥了一眼赶紧走了,没有人不认为这不是阿高叔最好的归宿。

注释:
1、 执年房长:一个房族的领导者,由品学兼优、德高望重的成年男性担任。房族是比宗族低一级的家族单位,几个房族构成一个宗族。在东山客家里,有的房族实行公推制度,一年一任,称为“执年。”房长主要负责本房祭祀、婚姻等精神方面的生活。
2、 春分祭祖:东山客家祭祖不在清明节,而在清明节之前祭毕,规模视家族大小而定。
3、 神榜:书写历代先祖神位的纸幅,挂与祖堂正中,由神位、神匾、神联组成。
4、 打烂仗的: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人。
5、雕子:男性生殖器,因形样像雕,故名。
6 、木兰寺:东山客家二月初二,在木兰寺举办种子交易会。据说在木兰寺晒过的种子,多产出,少虫害。木兰会由当地客家人发起,流传至今,届时也有马戏演出。
7、老太公:高祖父。以下太公指高祖父,阿公指祖父。
8、 廖观音(1886—1903):东山地区石板滩镇红灯照女英雄,排行第九,族人又称廖九妹,祖籍广东省兴宁县。她所率领的义军几次大挫清军,直捣成都,后被叛徒出卖,就义与成都市莲花池,年仅17岁。她的故事在东山广为流传。
9、 晡娘子:妇女。
10、 蓑叶子:淫妇、妓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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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8-1 17:27:30 | 显示全部楼层

小记

我努力地写客家题材的作品,因为我发现这个题材如这个民系般神秘,让人着迷。身为成都的客家人,从小在客家氛围极重环境下长大,缔造了满脑子的客家意识。或者先进,或者落后,不过我认为它是美的。原始的美、质朴的美、神秘的美。我看得不够深,就象一个孩子,只看萤火虫屁股释放出的漂亮光芒,而不关心它属哪个纲,那个目。用我的心写的,请各位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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