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客家人的神秘家园《消失的半边楼》长篇小说连载！

饮冰君

1、消失的半边楼

  我第一次见到死亡的颜色是在我六岁时的某个早晨。而且这个死亡就在我身旁，从而使我的脸部长时间保持惊恐的表情。
  死在我六岁那个早晨的孩子是我的哥哥林默喜。这个长到九岁还流着鼻涕的孩子怎么也要也想不到，时间会在他九岁时飞出他的身体，让他脱离时间的轨道，最后死亡，停留在某个时间点。
  就在林默喜死的前一天，他骄傲地站在土楼天井里的土堆上对我说：“林默堂，别以为我比你大，就会比你先死。”
  然而，他就是死在这座土楼里的。
  这座叫“宜昌楼”的土楼已过了它的八十岁生日，在林默喜死前，它还是完整的圆楼，而林默喜死后，它就成了半边楼，以无奈的姿势在这片土地上偷生。
  那天早晨，林默喜沿着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弯弯曲曲地从“朝阳楼”走到“宜昌楼”。
  这是一个清新的早晨。昨晚的暴雨把小路及小路边的野花野草冲刷得很干净。
  同时，一夜的斜风把一夜的雨水都刮在了“宜昌楼”的土墙上，墙上的泥土和雨水混在一起，沿壁而流。这座历尽风霜的八十岁土楼，开始在风雨中喘息了。
  当时，我和我大伯、伯母正在“宜昌楼”喝粥。而另一边，林默喜在“朝阳楼”正扯着嗓子对他的继父，同时也是我的继父说：“阿爸，我去阿弟那了。”
  然后，他走向死亡，走向时间之外的空间，消失在人间，连同那半边楼。
  林默喜本想从南门走入“宜昌楼”的，可是他突然改变了想法，决定从东门进来。
  昨夜刮的是东风，魔鬼一样的雨水吞噬了东面的那片墙，使得东面墙摇摇欲坠。
  就在林默喜将要通过东门，走进土楼里时，天上掉下一块瓦片。这块瓦片没有直接断送林默喜的性命，瓦片落在他的身边，发出瓦片破碎的声音。好奇心让林默喜停止了走路，而是停了下来，看了一眼脚下破碎的瓦片。然后，他抬起头，往上看。
  这时候，他看见一块很大块的木头和一些瓦片从十多米高的屋梁上落下来。他“啊”地一声后，再没发出任何声音。这块木头，不偏不齐，正好落在林默喜的脑袋上。
  楼里的几十户人家，听到这一声凄惨的叫声，纷纷从屋里跑出来。我和伯父伯母也跑了出来。
  我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林默喜。
  伯父冲过去，抱起了林默喜慢慢僵硬的身体。他朝赤脚医生家飞奔而去。他的速度让我害怕。
  我们的楼长，那个曾无数次骄傲地宣称此楼永远不会倒蹋的百岁老头，此时脸色极度难看。他叹了一口气，沉重而无奈，说：“我都还没死呀！”
  上百人逃命似地从西门、南门、北门跑出了“宜昌楼”，他们都担心这座楼会要了他们的命。
  然而，被暴雨洗劫过的“宜昌楼”，只落下几片瓦片后和几块木头后，再没落下任何东西。只是一些日子后，墙身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裂缝。楼长害怕再伤及其它人，于一天上午叫了好几百人，把东面墙推倒，“宜昌楼”便成了半边楼。
  我的伯父把林默喜放在赤脚医生家的长凳上时，赤脚医生看到的是一具弱小的尸体。赤脚医生摇摇头，说：“我没办法！”
  我的伯父这时居然流出了眼泪，泪水在这个早晨像草叶上的水珠一样晶莹。
  他抱着林默喜的尸体，朝“朝阳楼”走去。
  在半路上，我的继父以及我的母亲看到伯父手里抱着的林默喜时，他们不相信半个钟头前还活蹦乱跳的儿子此时已不省人事。
  我的母亲发出凄惨的嘶叫声让我感觉到她对林默喜的爱远远超过了对我的爱。
  而我的继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悲哀。林默喜毕竟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他的亲生儿子，也就是我同母异父的两个弟弟林默宝和林默鸿一个一岁，另一个几个月岁，还不知死亡为何物。
  林默喜是用一块破草席包裹着然后直接埋在土堆里的。
  林默喜死后，我经常梦见一个坟墓，插在坟墓上的白色灵幡在风中飘扬。而我，就坐在旁边，就像他当初在我旁边死去一样。
  我一直不明白林默喜的死，只认为他去了另一个地方，不久便会回来。但是直到有一天我终于了解死亡的本质意义时，林默喜那单薄的身影也没出现在我眼前，甚至，我的梦也再没为他留下一片空间。这个时候，我会感到内心有一股隐藏许久的痛在我肉体横冲直撞。同时，我的眼泪也不甘寂寞，流了出来，从眼眶流出来落在我脚下的草叶上面，倒映了月亮的身体。
  林默喜死后不久，“宜昌楼”被推掉东面墙。楼长在完成建楼到拆楼这一伟大使命后，于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停止了心脏的跳动。
  以前住在东面墙的百姓，纷纷从“宜昌楼”消失，迁到了别的楼里，继续他们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我和我伯父伯母则继续在“宜昌楼”里活着。我们住在“宜昌楼”的西面，坐在屋里面吃饭，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见东面的一片空白。在空白前方，是田野、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苍萃的山。
  当我再次想起林默喜倒在血泊中的情景时，我浑身发抖，在阳光下十分生动，像一幅画。
  我曾试图去了解母亲对于林默喜的死的真正悲伤，但一切努力归于失败。我朝“朝阳楼”这座有五百年历史却还坚挺如山的土楼走去时，再也没看见母亲用围裙擦拭眼泪的情景。取而代之的是她对我充满爱意的微笑。这让我极度恐慌，因为以前，我从没感受过这种待遇。我在怀疑的同时，也接受了母亲对我的微笑，并且在梦中多次重现这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