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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乡记--唐君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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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4-26 22:48:2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怀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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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日期:2005年5月16日   出处:《唐君毅全集》    作者:唐君毅     【编辑录
入:yvfeng】  


  
(《全集》卷八《中华人文与当今世界》下446——453页)



    王贯之先生出了此题目,要我写。我的祖籍是广东客家,我的家乡是四川宜宾,但
我半生都不在四川。在四川时,亦从小就住在成都,真在我家乡住的时间,合起来不过
三四年。我现在只能一回想在四川的一些杂事。

    成都是一有长远文化历史的城市,有不少的古迹。这是人人都知道的。我数岁时的
事,许多都忘记了。但是我总记得当时父母带我游草堂寺、武侯祠、青羊宫的情形。无
论是在诸葛武侯、杜工部、黄山谷、陆放翁,及老子的像前,我父亲总是要我行礼。记
得,一次在青羊宫八卦亭前,对穿黄袍的老子行礼。此事至今犹依依如在目前。我常想
我到今日还能对中国古人,有一厚道的心情,去加以尊敬,亦许都由於在幼小时期,我
父亲对我这种教育。

成都住家,人都知道是一极舒服的地方。但是我不喜欢成都人,与成都一般社会的风
气。四川地方太大。川西、川南、川北、川东,各是一风气。川北人像北方人,比较坚
苦笃实。陈子昂、陈寿、李白都是川北人。川东人更富於进取心,但商业气息比较重。
秦良玉、鲍超、邹容,是川东人。成都属川西,是司马相如,扬子云的故乡。成都人以
文采风流,聪明灵巧胜。川南人则比较敦厚,富於人情。三苏生於眉山,是上川南。嘉
定以下是下川南。皆为岷江流域。岷江流域,在宋代已出人才不少。清末如廖季平、宋
芸子、赵尧生诸老先生,都生於下川南。我的家乡宜宾,亦是下川南。宜宾位在岷江与
长江金沙江之交,亦为四川与云南交通孔道之一城市。宜宾人作川瞠间的生意,是有名
的。宜宾有一条街名栈房街(即旅店街)。当一商人到云南采办货物回来,便堆在栈房
街之栈房,请栈房主人代其卖,他自己再到云南去。栈房街之栈房主人,总是在高价
时,才代其卖出。所以宜宾栈房街之栈房主人之忠厚、有信义,亦是著名的。我想宜宾
之名字,亦许即由此而来。

宜宾的古迹,有吊黄楼、流杯池。是苏东坡与黄山谷同游之地。中国过去的古人,足迹
无论到那裹,当地的人,都修建闹堂,加以纪念。如苏东坡足迹遍天下,而纪念的嗣
堂,亦遍天下。我现在距我故乡六七千里,然而想著苏东坡曾作岭南人,岭南人至今仍
纪念东坡,我亦便不觉距故乡之远了。何况内子亦是苏东坡之小同乡呢?




大概是我的七世祖,才由广东五华到四川。据说他到四川後已戍了孤儿。十五六岁,便
为制糖店佣工,因得主人信赖,借与本钱,後便独立制糖,生意极好,糖由宜宾一直运
出三峡。後来糖船翻了;乃在金沙江畔,购地业农。勤俭积蓄,在我四世祖,便有五六
百亩田。我祖父一代才开始读书。我父亲十七岁,便入了学。民国以来,我家的佃户的
儿子,亦确确实实有两个读完了高中,其他亦都在读书。中国过去的社会,是土农工商
打成一片的社会,而不是阶级壁垒森严的社会。我的家世,便是一最明显的证明。本无
阶级壁垒的中国社会,偏要依马列主义之公式,来制造阶级壁垒,当然要弄得鬼哭神号
了。

    我的家在金沙江畔,与岷江长江相交处。长江的源,以前说是岷江,现在说是金沙
江。苏东坡说「我家江水初发源」。这话不对,他是住在岷江边,我才可以说「我家江
水初发源』。当然住在金沙江上流的人,更配说此话。不过我家距上流不远,便是屏山
汉夷杂处之区了。

宜宾大名戎州、又名僰道,初亦为夷人所居。据说现在被迫入山之夷人,仍念念不忘宜
宾。他们每日在天亮之前,都要教其小孩,以後要再回宜宾来。这事我幼时听讲,一方
是怕,但一方亦非常同情。为什么不让他们回来呢?後来长大,有机会碰见夷人,我总不
胜其同情。一次,一有知识的夷人告我,夷人崇拜孔明,称之为孔明老子,直到而今。
当基督教初到云南向夷人传教时,最初亦只好说耶稣是孔明老子之哥哥。这事当即使我
感动泣下,永不能忘。

我家距金沙江只数十丈,出门便可遥望江水。对江是绵亘的山。记得一次我父亲在门上
写了一对联是:「东去江声流泪汨,南来山色莽苍苍」。这是写实。金沙江最可爱的时
候,是冬季,江水几全涸了。江底露出,并无沙。只见一片黑白红赭的石子,互相错
杂。远望如一大围棋盘。偶然听见江上渔船歌声,绕湾又不见了。我每当此景,便会想
起钱起湘灵鼓琴的最後二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峯青。”我在任何地方,都不能有
更切合此诗之意境的情调了。凡在中国农村生活过的人,都知道农村中一年最值得留恋
的生活,是秋收时的尝新、过年、及清明时的上坟祭祖,与到亲戚家去玩。秋收时的尝
新,要先喂狗。因为据说,谷子是狗带来的。乡中人是不杀狗、不杀耕牛的。这一种对
动物亦不忘恩的精神,真是中国文化中最可贵的一面。记得幼年时吃饭,是不许掉一颗
饭的。如掉了,必被祖母责备。而外祖父对此点尤为严肃。当尝新时,他更要对此事,
谆谆告诫。

    我十六岁才回乡,以前从未上坟,亦无祖宗之观念。记得祖母在时,他从故乡到成
都,总是带一本家谱。每见我无聊,便说你何不看看家谱。我觉非常好笑。家谱有什么
好看呢?而且我在十三四岁时,便看了新文化运动时反对跪拜的文章,故以後回乡,亦不
再去上坟,祭祀时亦不跪拜,若以此为奇耻大辱。到我父亲逝世,才知祭祖跪拜,乃情
不容己。後来回乡,便总要去上坟,晨昏亦亲在天地君亲师之神位及祖宗神位前敬香。
我同时了解了人类之无尽的仁厚恻怛之情,皆可由此慎终追远之一念而出。而我对共产党
之清算父母祖宗,痛心疾首,亦由於此。

    我十二岁半以前都在成都。十一岁时入高小,是成都省立第一师范附小。我记得每
周星期一第一堂是修身,由省立第一师范校长祝屺怀先生亲自教。国文是萧中仑先生
教。第一篇是庄子的逍遥游,第二篇庄子养生主。萧先生要我们背诵抄写。对於高小学
生,以庄子为教材,现在人一定要以为太不适合儿童心理。但是我对「北溟有鱼」,
「庖丁解牛」,当时亦能感趣味。我後来学哲学,亦许正源於此。我在成都读书时,我
记得当时校长来与先父下聘书时,总是用一封红封纸聘书,亲自交与先父,同时还耍作
揖。据说再早一些时,校长还要对孔子像向教员跪拜,表示代父兄郑重将学生付托於先
生之意。成都大成学校校长徐子休先生,躬行儒学,士林所宗。虽年逾七十,但其对校
之先生岁数小三四十岁者,亦亲自跪拜。我於民国十八年在大学中休学一年,第一次在
成都教书时,校长较我长三十岁,送聘书时,亦向我三揖,使我当时大为惊异。但到了
民廿一年,我再回四川教学时,便莫有此风,只是校长亲来一握手而已。到二十六年,
我到华西大学教书,便根本未见过校长的面,而那校长,还本是我先父曾敦过的学生
呢。後来在许多学校教书,便是除了系主任见一面以外,每期由工友送聘书了。现在香
港?便用邮政送聘书了。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文化的进步呢,还是退步呢?

我与江水有缘。我生在金沙江岷江边。读小学,在成都之锦江边。读中学,在重庆之嘉
陵江边。金沙江水深,岷江岸濶,锦江温柔,嘉陵江曲折多姿。我所读重庆联中,在重
庆两路口骆家花园。在民国十二三一年的两路口,不似抗战时之两路l之喧闹,纯是一片
乡村景象。石板路上的戴笠者,与路旁的凉棚卖茶,几根甘蔗倚在案边,处处显得安
闲,恬静,而萧疏。此校是川东书院旧址。礼堂上,尚有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神泣。学校
之後有山名鹅项颈,其上可左瞰长江,右瞰嘉陵江,直上即浮图关。当时之浮图关,只
有一座一座牌坊与坟墓。夕阳古道,秋风禾黍,使人念墓下潜寐人,千载永不寤。当时
正是新文化运动浪潮输入四川之时,重庆首当其街。共产党之萧楚女恽代英张闻天,都
曾来联中演讲。萧楚女在重庆主编一报,口口声声要去掉五千年文化毒。当时国家主义
派国民党,亦在重庆活动,但是我们学校的师生,都另有抱负。我所最难忘的是当时几
个十五六岁的朋友,都并不全随潮流走,而要融贯今古中西·其中一个是和尚,后称映
佛法师,他亦在我们学校读书。一个名宋继武,他半牛理一次发,天天要改革社会。一
个名游鸿儒,最为特殊。他所穿的粗布长袍,只长到膝。他床上只有一硬被,堆满了
书,如二十二子之类。他真以鸿儒自居。小小年纪,便看不起胡适与陈独秀诸人。他下
笔千言,无事便静坐·我真自愧不如。他与我相约,每周读宋元学案一学案,又以必为
圣人之志,与我相勉。但一次他回乡再来。他说路上看见人之啼饥号寒,心里难过,觉
宋明理学太莫有用,一定要从事实际社会政治事业。但一定要反对共产主义。於是他在
杪中组织了廿四人的团体,我亦在内。他片参加了圃家主义组织。但我未参加。转瞬中
学毕业,在民十四年,我们同到北平读彗。但到北个,他的思想就逐渐的变左。先把名
字由鸿儒改为鸿如。後来他与宋升竟同参加了共产主义青年团,我亦不参加。因我当时
虽赞成共产主义之社会理想,但已反对其唯物论。我提议先修正唯物论。他们对孜大加
讥笑。在北伐前,我亦算参加了国民党。十六年到南京,因左右派都在拉青年,我觉麻
烦。造成了讨瞅政治的不革命的青年,从此走到学术的路上去。直到而今,仍不喜现实
政治。他们列了武汉。总写信駡我不革命即反革命。我一时很伤心。曾写信问:「难道
不与你们同政治主张,便无友谊了吗」?孜记得清楚他们之回信,是「战场上的人是不能
相握手的。」我得此信,只有付之长叹而已。但後来武汉清党,宋君被捕枪毙。游君到
了南京,仍躲在我处。他谈到共产党内部鬬争之情形,与他恋爱的挫折,再回想到他中学
时之思想,於是矛盾苦恼,不能自拔,几乎自杀。此时他十分感谢我对他之友谊,他说
我使他再生。他後来亦对政治消极,回重庆去了。民廿一年我再回重庆後,再遇见他,
又变成一谈吐风生的人。我们曾重到一儿时旧游之地,茶馆中谈天。他忽然立在台上,
好似对我讲演。他说「我当过青年党,当过共产党,当过国民党;曾过儒家生活,曾过
道家生活,亦曾读佛书舆西洋书,我现在要为中国人建立一人生哲学,你可以帮我的
忙」。当时我觉他态度有点奸笑,但其志亦殊可嘉。後来分手了。隔三四年,忽然得他
一信。说他为了要建立人生哲学,必须对佛家之精神境界,求有一实证。故静坐求证
道,已入三禅天境界9但因一念矜持,著了魔,现已入肺病第三期,势不能久。我记得他
最後几句是「带孽以去,茫茫前路,不知何所庙止。」并希望我在他死後为他念金刚经
半月,因为只有我了解他之一生。字迹一如平时,无一潦草之态。在他信後,有他夫人
批了数字,说鸿如已於某月某日辞世,他死时不到三十岁,我得此信,真是悲伤,感慨
万端,不知如何想起。我只有照他所说,为他念金刚经半月。我从他的事,既叹息中国
青年之死於政治鬬争者,不知凡几,又了解中西新旧文化冲突的悲剧,与人心中之许多
深微奥妙的问题。我在好多年总想到死友墓上一去,终未得果。回想在嘉陵江边,同游
的朋友多作古,或不知去向。现在只有那一和尚映佛法师,还在支那内学院(据说现在
亦停办了),他随欧阳竟无先生,吕秋逸先生学佛学,二十年如一日。我後亦常遇见
他,只有他能一直以一恬静而悲悯的情怀,谈论著当时的朋友们之死生忧患。但是他叉
何尝知在此天涯海角,我在此作文纪念他们呢?

处此大难之世,人只要心平一下,皆有无尽难以为怀之感,自心底涌出。人只有不断的
忙,忙,可以压住一切的怀念。我到香港来,亦写了不少文章。有时奋发激昂,有时亦
能文理密察。其实一切著作与事业算什么,这都是为人而非为己,亦都是人心之表皮的
工作。我想人所真要求的,还是从那裹来,再回到那裏去。为了我自己,我常想只要现
在我真能到死友的坟上,先父的坟上,祖宗的坟上,与神位前,进进香,重得见我家门
前南来山色,重闻我家门前之东去江声,亦就可以满足了。

一九五二年一月·  「人生」半月刊总第四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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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4-27 10:25:36 | 显示全部楼层
唐君毅,文化大师.学术界不能忽略的一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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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5 12:32:14 | 显示全部楼层
今天《晶报》文化周刊标题:《唐君毅:20世纪新儒学的一代宗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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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6 19:01:14 | 显示全部楼层
客家人的优秀儿女。敬仰、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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