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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泉的自由
傅翔
至今为止，温泉仍然是我最难以表达的体验之一。由于它带给我的享受已经透入肌肤，深抵灵魂，并由此与我的生命息息相关，我不得不承认，任何表述都不免有肤浅的危险。
没到过温泉的人自然无法知晓温泉是何等熨帖地养护着那一方人；而匆匆的过客也同样无法对温泉产生切肤之感。遗憾的是，有关温泉的文章却往往出自这批匆匆过客的文人之手。毕竟，常住温泉所在地的又往往是平民大众。他们只知道朴实地感受着温泉带给他们肉体的舒适，却不明了这温泉对生命构成了何等的满足与自由。
匆匆而过的文人墨客自然也和温泉的生命失之交臂，在他们的吟咏中，我们更多看到的也不过是平民百姓没有说出来的那种肉体上的舒适而已。由于受时空的限制，这些忙碌的文人压根就感觉不到温泉内在的生命之美。没有自由的人是很难体验到自由无所不在的滋味的，而没有活出生命感觉的人自然也就无法捕捉到那稍纵即逝的如火如雪的生命体验。
我从小就结识了温泉，自然对温泉的好处了如指掌。长大以后，我又曾见过各式各样的温泉。西安的华清池有唐明皇和杨贵妃沐浴的皇家私人温泉，那雍容华贵的建筑与深井一般的浴池确实让人感到某种奢华与自得，可惜的是，它同时透出了一种被遮得严严实实的宫廷式的压抑与憋闷，而且那干枯的汤池也在告诉人们，现在谁也无法再享受到“贵妃之浴”了。如今，宾馆的温泉浴室则似乎比华清池的“海棠汤”还闭塞，虽然同样可以得到一人独享或两人同享的隐秘之乐，但那更多的是一种肉体的自足。况且，那闷热的感觉与洗热水浴又有什么区别呢？毕竟，那种来自大自然的纯天然的乐趣已经消失殆尽了。
于是，我想到了那种深山里溪流边的露天温泉。沐浴在这样的温泉里，人与自然是非常容易融和在一起的。褪去一身的包裹，赤裸地钻进温热的泉水中，你才真正感到自己消失了，剩下的是广袤的大自然。在这物我两忘的灵魂涤荡中，你会为这山中野性的温泉欣喜，也会为它而悲哀。毕竟，你还是不能两忘于野泉之中，你仍只不过是真实的匆匆过客，你只是访问了它一趟而已。至于什么时候还能相见，你会为路途之遥，行路之艰，事务之忙感到怅然若失的。更何况，人生如白驹过隙，你还能抽出多少空闲重新融入野地，融入这深山密林中的一小眼微不足道的野泉呢？
也许，野泉是作为生命中的一次邂逅出现的，它不可能长期地被庸俗的人类所占有。它仿佛一朵圣洁的莲花，是供那轻盈美丽的小鸟与超凡脱俗的仙人休憩的。看到野泉，我就仿佛看到一幅特写：一泓温热的冒着雾气的溪流，一只小鸟单脚站在岸边小憩，正舒展着那五彩缤纷的羽翅，四野都是白皑皑的雪景……
确实，野泉是人类生命中永不磨灭的理想与追求，它只能偶尔被人类占有和沾染，而大部分时光，人们便只能满足于被驯服的温泉，那经过管道加工的各式各样的温泉浴室便是人们随心所欲可以享受的了。
在这样的悲哀中，我便独独喜欢与迷恋上了一个名叫“新泉”的温泉。
新泉是闽西重镇之一。它不仅是作为革命历史纪念的重镇出现的，而且是作为景色秀美的乡村小镇出现的。在我心目中，它就像川端康成在《雪国》中写到的温泉村一样，是那样闲适自在与撩人心魄。实际上，新泉更像是一个大村庄，她的宁静，她的天生丽质总是给初到的游客留下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在漫长的旅途中，那蜿蜒曲折、秀丽照人的大溪流，那郁郁葱葱、根须飘飘的古榕，那苍翠欲滴、连绵起伏的群山，那夹岸排立的翠竹及顺流而下的竹筏，都无时不摇曳在我的眼前。
令人欣慰的是，这片神奇的土地同样有着令人难以忘怀的历史。早在封建社会，这里就是人杰地灵、人才辈出、文化积淀深厚的名镇。走进那古老的小巷，再走进那明清时代遗留下来的一座座老房子，你就会感到历史与文化的芬芳扑面而来，你就会为这方土地的人们感到骄傲：是什么原因，竟让这许多珍贵的古建筑与文物免遭劫难？
也许，更辉煌的历史来自这个世纪，在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一代伟人毛泽东、朱德、周恩来、陈毅、彭德怀等一大批革命志士都曾在此叱咤风云，都曾在此演绎出一幕幕动人的故事。“陈毅陪情”、“洗澡避女人”、“大便找厕所”都出自历史著名的“新泉整训”期间，而“古田会议决议”草案就延生于温泉附近的一座清代私塾之内。这座古香古色、简朴高雅的“望云草室”曾经是红四军的前委机关旧址，也曾是毛泽东、朱德、陈毅的故居。另外，“红四军司令部旧址”、“妇女夜校”、“万人讲台”、连城县革命历史纪念馆、张南生将军陈列室都错落其中，在这小小的弹丸之地，我们不能不惊叹于历史竟这样钟爱于它。
也许，正是由于历史人文厚重的积淀才导致我独独喜爱新泉。新泉的山水之美，温泉之美，风味小吃之美又在很大程度上让我的身心得到最大的满足。说实在，我这一生注定要与新泉结下深厚的不解之缘，注定要与它相伴到老了。
想到此，我才深深地感到水与我有着何等亲密的联结。说到底，新泉的所有生命都是围绕着那眼温泉展开的。我不敢想象没有温泉的新泉镇会是什么样子，也不敢想象我是否会爱上没有温泉的新泉镇，我只知道温泉在我心中意味着一种自由，这种自由在心灵深处让我得到极大满足与幸福。
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清晨，当我独自徜徉于小镇，从东南村的温泉来到北村的古榕，从小巷来到老街，我都深深地触摸到了温泉自由的呼吸。沐浴在氲氤的泉雾中，让思想飘上天宇，让眼神迷离在空灵的田野；看四季清晨那神秘莫测的变幻，看五彩缤纷的晨光如何搅动那斑斓的思绪，再看看时光在裸体老人身上刻下如何深的印痕，你就会知道，一切的荣辱，一切的名利，都仿佛那缥缈的晨雾一样渐渐散去。
在这样的时刻，我总是感到一种神秘的启示来自天宇，仿佛灵感降临一样令人激动不已。在纯洁的泉水涤荡之中，我渐渐感到自己被洁净了，从身体到灵魂，仿佛成了一个新人，正迎接着祈祷的力量与亮光。
在清晨沐浴温泉无疑是最美的，它美得简直让人无法形容。虽然清晨沐浴的人较多，但却还不至于像傍晚或晚上那样拥挤。能够做到旁若无人或如入无人之境的人毕竟很少，因此，即便就是清晨也会让人感到些许不适。特别是旁人大声的笑谈总会干扰你那思接天宇的遐想，令你感到自由总是那么宝贵难得。然而，清晨毕竟意味着全新的起头，“新的一天，新的起头”，如此美妙的吉语总让人无法轻易舍弃清晨沐浴的选择。能够把一夜的噩梦洗去，又把一夜罪恶的思想涤尽，再换上清新爽利的朝气，谁能说这不是一件令人爽心悦目的好事呢？
每次看到乳白色的晨雾中走来一两个刚出浴的披肩秀发的美丽少女，我都以为那是人间少有的图画。那清纯的双眸、红扑扑的脸庞，那乌黑的沾满水珠的随意披散的长发，还有那婀娜的身姿以及斜挎着的装满衣物的小竹篓，都让我看到这趿着拖鞋的少女是何等美妙的油画模特。而这一切，又何尝不是温泉给了她那自由灵动的身躯呢？
温泉之美确实是属于那些勤快的人们的，对于习惯睡懒觉的人而言，他便只好选择夜晚与劳累了一天的农人共浴了。夜浴温泉无疑也有它美妙动人之处，特别在寒冬，在温热的泉水中泡上半个时辰，让经脉血液畅通无阻，然后安然就寝，那一夜的酣眠会让你回味绵长。对于睡眠不好的老人而言，这种奇异的享受无异于人间仙境。难怪乎县级的光荣院、敬老院都恰如其分地选择了新泉。
对于无所事事的闲人而言，最美的莫过于在上午沐浴温泉。特别是在暮春之初、金秋之末，独自一人浴于阔大的澡池，头枕池沿，仰望蓝天白云，在静寂的空无一人的池中神思飞扬。热了，便坐立池沿，任凭春秋之凉风吹拂赤裸的身躯，让心胸的郁闷荡之即去。此时，你会突然感到一种人之为人的自由与极乐，那种释放，那种超越，那种解脱，会使你放弃尘世间一切的纠缠与束缚。此时，你才会发现，原来万物都是为人预备的，而这温泉就是为你而存在的。你不必再为嘈杂而担忧，也不必再为有人会打扰你的思想而顾虑，因为没有人能够像你一样悠闲自在，没有人会和你一样对温泉情有独钟、乐而忘返。
你现在终于可以静静地或坐或卧或立，看着天井和四周矮墙之外的天空与原野。那里有宽阔的溪流、沙滩，有翠绿的古树琼枝，有金黄的稻谷与漫野的鲜花。它们挟着想象的翅膀飞上碧蓝的天空、飘浮的白云，接着便在迷离的眼中轻轻飘落，落入那因无人扰动的平静而清澈的池水中。你轻轻地钻入水中，仿佛怕惊动那温柔而多情的泉水。你的思绪纷纷扬扬，像四野里斑斓的野菊花……
你终于因自由爱上了这股活泼的温泉，也因温泉的多情与浪漫爱上了自由。确实，再也没有比温泉更能给你自由的东西的，因为没有一种水能够像温泉一样让你四季都恋慕着它，而水又恰恰是生命自由的象征。
古人言：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我虽不是智者、仁者，但我对新泉山水的热爱则由衷而发。特别是新泉那条迂回开阔的河流，以及河边天然的高温温泉，无不让我魂牵梦萦。温泉浴室矗立河边，通风透气的设计能够让眼目得以驰骋，也让心胸得到开拓，从而也还原了温泉的野性，让人产生一种回归自然的亲切体验。特别是这种大众化的澡堂设置，不分高低贵贱，众生平等，虽然会让一些高贵的人感到不屑，但它那纯朴的民风也曾让不少风流人物为之倾倒。
在我看来，恰恰是这种没有分别的共浴带给人们自由的真实感受。在赤裸裸来又赤条条去的人类中间，还有什么比老幼、高低、贵贱、贫富更让人不自由的呢？舍去一切的束缚与包袱，脱下一切的虚伪与面具，与所有的人平起平坐，此时，你才会感到这个温泉浴是一种何等真诚的身与心的交谈！是一种何等无私的坦荡与轻松！而此刻，你还会因赤裸而害羞吗？你还会想着伪装自己才自由吗？
确实，人是因为不停地封闭自己才觉得累，是因为不断地伪装才失去了自由。正像作茧自缚的蚕，只有冲破自织的网，才能真正挣脱出来，获得阳光与天空。
想及此，我想我已经知道温泉带给我自由的奥秘了。虽然温泉之美渗透进我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构成了我生命的元素，但我仍然认为，温泉最美在于自由，而新泉的温泉恰恰给了我最充分的体验。
1998、10、15 于新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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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仔卡
发表于 2005-4-6 21:4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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