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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州新生代作家丘晓玲的著作:《不离不弃》(电子版)

2008-3-25 23:08| 发布者: huangchunbin| 查看: 10116| 评论: 0|原作者: 丘晓玲|来自: 客家风情网

五、情 事

 

长  歌  断


(1)


        水府洞帘,碧波涟漪。
        我候在赭色贝石旁,一等就是十年。十年,子言一直未曾前来。
        碧水幽幽,潺潺暗流,如年华涓涓逶迤逝去。
        十年朱颜依旧,水云烟波处依然是我十年前子言所深爱的艳灼容颜。
        子言,青衫白襦,清眸脉脉多情,目光总也如丝似线纠缠我身的子言,曾鸳鸯枕上发尽千般愿誓爱我一人的子言,如今,却身往何处?
        贝石是金鳞长须的鲤鱼居所。我身落赤水河,便落于贝石上,锦鲤曵长尾绕我而转。可怜的女子。我却一笑,生既相爱,死亦何惧?
        可是,可是,子言,我的子言,声声除我不爱的男子,却再不曾见。是不是那相爱,只是我一厢情愿地以为?
        锦鲤凝望我哀怨容颜,轻叹不语。它怎知子言的倜傥痴情,它又怎知我与子言的点滴?
        水色潋滟。锦鲤为我衔来袅袅水草遮体,凡尘纱衣早已腐去,我因得它的珠沫而精魂凝结,是因不甘,子言自赤水河畔一别,生死两苍茫,不知世事作了如何迁改。


                     (2)


        正是十八芳华之时,我一歌掳尽天下男子的悲欢。
        泣香楼夜夜笙歌弦乐为我弹奏,羽裳艳舞,因我喉音婉转千回而绰约生姿。
        初见子言,是欢宴华席之上。
        我本珠帘背低音袅袅和弦琶,却闻席间喧哗渐起。不过王孙公子间的邀酒游戏罢。心间无端转念,信手指尖急拨似裂帛,鼓点切切,似千军之马齐迸发,又疑是城池倾覆,一顿,弦乐鼓音全无,如置空谷,我声声如叹如泣。饮马度秋水,水塞风似刀。平沙日末没,黯黯见临洮。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良久,才觉席间竟静似无人。
        好一首《塞下曲》!朗朗男音,我透过晃晃珠帘,是青衫模样的男子。语毕带起众人击掌称绝。
        公子哥儿不过皆为丝竹悦耳,我所唱《塞下曲》,是为闻国边烽烟战乱,而此处却繁华如昔,一时意乱难平而唱。
        他们,只管春花秋月,而我恰恰是花月之场的歌者,又何由感叹?
        我自笑,抱琴退下。


                    (3)


        日光透水,赤水河澈如明镜。
        锦鲤一身鳞光闪烁,不断从口中吐出珠沫,我含于口中,魂神郁结。
        鱼儿,你可知人的情爱之深?
        锦鲤静默片刻。真爱,深阔若比天地,超乎界限。
        深阔若比天地,说得极是。我看着锦鲤,念的却是子言。鲤鱼目如黑珠,脑门一记金印,它能明了我的心几多呢?我幽幽一叹,望向鳞鳞水波。凡尘之内,子言仍在其中?
        十年前的那日,我与子言双双逃到赤水河畔,后面是追兵沓沓脚步。前无路,后无途,我望那浩浩江水,子言,生既相爱,死亦何俱?
        子言双眼蓄泪,无尘,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是他亲口应允,我含笑跳向赤水河。 
         以为子言必跟我一同葬身赤水河,而我却在此候了十年,生不见子言人,死亦未见子言尸。不甘,又让我如何心甘?
        锦鲤从不问子言,它只默默看我,默默吐出珠沫让我含入口中,又默默衔来水草覆我裸身。
        唯是锦鲤伴我这迢迢十年光华。


                     (4)


        后园荷池,拨弦练唱之地。
        燃起金炉檀香,我便抱琴对荷咏叹。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弦音方罢,身后有男子朗笑,这一曲又是何曲?好不凄婉。
        我惊起后退连连,男子却突然箭步将我抱入怀,又是一笑,小姐是要与荷共戏水?
        我回头,呀,只差一步便跌入池塘。突觉那男子近在咫尺,那眉如剑,目炯有神,何其英武,瞬时一脸烧若霞云。
        他却不放手,眼迷醉,一叹,犹如芙蓉初出水呵,我头更低,他用手抬我的下巴,看我不够,脉脉之情不生且生。
        我挣脱他的怀,怒嗔,公子休得薄礼!
        他的多情,于我,却竟觉无轻挑之意。
        他又一声朗笑。我本高相府之子,子言,听闻民间有传泣香楼无尘姑娘的弹唱无人能及,那日宴上一听果然名不虚传,堪称传奇。
        公子过奖,不过尘世谋以立锥之地罢了。
        无尘,秋水阔无尘,真个是宛在秋水中央的伊人。他看我,那眉目亦是清晓如画。
        我抿嘴轻笑,羞色万分。
        那日《塞下曲》可谓啼血杜鹃,惊起四座,无尘姑娘是为贬我等纨绔公子的不管国事吧?
        我暗惊,想不到他竟听出我的曲中之意,可为知己,也可为敌手,他,是哪一种?
        岂敢,小女子不过为众人取丝竹之音悦耳,随兴而起,毫无他意。
        他微微一笑,已然洞察。国家昏亡,只在君王之手,翻云覆雨,天下苍生能奈如何?
        两语间我已明晓他的仕途不得志,重挑起长弦,铮铮乐音明净如同天籁。
        自此,子言日日泣香楼听我弹唱,仿佛世事静好,抛却繁华乱世,与他两两相对,万般绮音,只为他一人绽放,直至天荒地老。


                    (5)


        自落赤水河,我再不曾启喉吟唱,当初清可见底的河水,如今长满锦鲤为我衔来的水草。我的肉身便隐于水草下,一晃,已满十载。
        赤水河每日不断有船只曵过,锦鲤无语伴我,看船影来往又去。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不自禁低吟,不过泣香楼中的一曲。
        锦鲤游过来,用长尾轻扫我容颜。无尘,或者,你可以去找那名叫子言的男子。
        我惊看锦鲤,可以么?
        锦鲤吐出一粒其光灼灼的明珠。这是我千年所修成的仙珠,你含于口中,便可上岸,只是,你不可说话,一说话,仙珠便遁于无影,你的精魂也将消散,再不可回阴司作轮回。
        鱼儿,为何成全我?用你的千年所修?
        鲤鱼通身红鳞闪烁。真爱,深阔可比天地,超乎界限。无尘,你可懂得?
        我将明珠含在口中,游上岸,身上的水草化作绿衣纱曼。沿当年那一条路,我一步步寻去。
        子言,子言,我终可回来了,而你,现又身在何方?


                   (6)


        泣香楼,往日宾客盈门之地,现在竟败破至此,犹如荒野废楼。当年与子言弹唱,音犹在耳,现今却人去楼空。那十年前的繁华城都,仿佛惨遇掳掠,满目荒凉。
        高相府朱门紧闭,府内冷清无人,十年竟改变到不可辩识。是不是当年边缰战火最终烧到了城内?
        如果当初不是子言的父亲极力反对,如果当日不曾投落赤水河,今天一切又将如何?
        忽闻府内有人摔打骂骂咧咧。我寻声而去。
        屋内是披灰白长发的长衫男子,瑟缩一角的妇人与小丫环惊恐万分看那男子。
        妇人哭泣,求你别再喝。小丫环扶她,喊她作夫人。而男子却径自仰面大笑,手中一壶酒,洒洒泼泼。他如歌似泣,饮马度秋水,水塞风似刀。平沙日末没,黯黯见临洮。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
        是心内五脏俱焚,十年相思,朝朝暮暮,却已物是人非。“谁把往事思量,笑时泪半行”。
        子言,你别再喝酒,国家战败并非你一人所能左右。妇人扑向男子夺去他手中酒壶,却被他一掌推去,小丫环惊叫。
        子言,我心折的子言,英武俊秀的子言,真的是你!却沦落变作了颓丧邋遢的凡人。
        忽风起大作,飞沙走石般,吹开那斑驳朱门。
        子言转身,我绝然望他。那却分明是老者的一双浑浊眼睛,眉目依稀有往日痕迹,恍若隔世。
        他怔住,无尘?无尘?是你吗?颤抖着抓住我的双手,无尘,真的是你,你一点不曾改变,十年了,这十年光阴我每日每夜无不思念你。
        有泪如倾,如丁香之碎,却不可言语。
        思念又何用?当年一切,我一别已是阴阳两隔。不求同生,但求共死,子言呀子言,为何舍我而偷生?为何背弃情义?你又可知,我来,是为杀你,而杀你亦不足泄我心头之恨呀。
        他老泪纵横。无尘,当年赤水河畔,如若不是被我父亲发现为你而逃婚,高相府追兵便不会神速而来,你也不会投水,你投水后,我却被追兵赶上,本想与你赴死,却被我父亲抓回去成了亲。…………无尘,你投水后是被人救起了么?十年里你竟比当初更美艳了。
        朝思暮想的人,已然死去了罢,子言,再不是那个子言。手中紧握的是杀他的白绫。我死,他生,枉费一切深情,他可以臣服于命运,与另外的女子芙蓉帐暧,可以任我在赤水河浸泡十年,我之死,竟轻比白羽了么?
        我手轻轻一挥,白绫便缠于他的颈,只稍用力…………
        他瞪大双眼,无尘,我知你恨我。
        无尘!
        突现出峨冠博带的锦衣男子,目如黑珠,脑心一记金印,俏得不似男子相貌。
        无尘,不可杀他,杀他,你便从此身陷地狱十八层。
        我泪眼婆娑。因恨,那爱都变了颜色。
        无尘,去该去的地方罢。
        我迭迭退后,子言瘫坐在地。遮泪而去,子言,或者我十年魂魄不散只为见你,本就是错误。


                       (7)


        重回赤水河,锦鲤在我身后。无尘,你可知,自你身落河中,自我遇你,我便为你放弃了修仙,但我不悔,因爱过,我便了无遗憾。子言,你就从此忘却了他罢,你们相爱过,便应无怨无悔的。
        我望那锦鲤,曾如流金一身的鳞何时黯淡了去,而脑心的金印亦消遁了。
        鱼儿,你真傻…………
        无尘,你也傻,见过了他才死的心。现在,你要赶那轮回的时辰,再不可耽搁。
        我沉沉一笑。


        三日后,赤水河浑黄如染,十年前歌姬的尸身终得浮出水面。好心人将其葬在赤水河畔,有传见过罕有硕大的鲤游在墓前的岸边。

 

 

 

 

空 城


1


        两年算不得长吧。
        与昭明的点滴,是十八层的地火,将一颗苦艾汁的心置于昼夜无休纠缠,文文细熬。城市仍旧熙熙攘攘,街如阡陌,繁华狭窄。
        夏暑的酷热消散,风抚开始如水清凉,似昭明疏冷的书信。沿街的紫荆瑟瑟。昭明曾在信中,低吟如诉,欢颜,等我回来,与你同摘紫荆的豆荚,串成碧珠的项链,算我给你的定婚薄礼吧。便时常地,欢颜驻足树底,嗅那微涩的新香,仰望幸福如挂树端,近在咫尺,又伸手不及。
        欢颜的等,那些日复日的思念,因了昭明的诺言,便心甘的沉陷。
        昭明不似口生莲花的男子,却能说出比莲花更馨香的句子。欢颜,伦敦不常有太阳,但你是我心中的太阳呢。••••••昭明,你又何尝不是我心头的温暖呢?
        相识之初的小城,欢颜是紫荆花树下的女子,一袭淡紫的薄衫,怀抱几本厚书,墨菊似的长发隐约清香。昭明自此五心不定。
        欢颜爱去的福满排挡,有热辣香喷的炒螺,常常,两人的夜霄就是各执一盘吃得满嘴油光。昭明拿手的是牙签剔出完好的颤颤螺肉,翼翼小心地送到欢颜的嘴里。街上的车如水,马如龙,统统不在眼内。
        昭明的最爱,是欢颜细火慢熬的甜薯汤,青瓷碗里一镜琥珀样,稠如琼浆,香似玉液。欢颜衣素发馨,眼前美食芬芳,一度,这也是人间最圆满的景象。
        竟还是异国的缤纷如磁石,将昭明吸引了去。是想挣得多多的人民币,给欢颜给将来一个家的。
        两人自此在白色的舞池相邀。昭明的言语缠绵,却也有异乡的孤独,欢颜的慰藉,乘着迢迢山水抵达之时,昭明那厢已然冷却。异乡何其艰难,昭明的空虚,欢颜单薄的字句无法全然消融。
        两年的分离,山长水远。从何时,昭明的言辞,开始了闪烁,含糊。欢颜,我怕给不了你幸福,现实是残酷的,如果有更好的男子,你要选择。距离是那么长的海岸线,大浪滔天,她百转千回,昭明亦是不闻不见的远。信上的字字句句,都是掏心挖肺地泣血淋淋,却封封如掷湖底,昭明自此水汽般隐匿于世界彼端。
        两年,算来应不长的相隔,昭明却在这几百天的时间里,遇到何人何事?竟狠心割断彼此的相牵相联。
        每星期一封的追问,不过是饮泪的爱与恨交缠,栽植成密不透风的森林,锁她在荆棘的最深处。仍旧面容平静地上班,回家,却在公车站时,看到路旁紫荆结出的豆荚,有不能抑的泪,自眼眶蜿蜒而下,流成呜咽的溪水。
         就到此了吗?昭明,两年,只是两年,就给我这样的结果?连分手,都用沉默?昭明,你是置我于何地?

                         2


        下班时,欢颜如常拾掇物什回家。经理却一个电话打来:“夏欢颜,上海的恒商是你负责跟定的客户,现在人家投诉到我这了,你看着办吧!”欢颜怔怔,再打通恒商的陈主管,话筒那端,骂骂咧咧,是酒后的疯癫。不过是欢颜为公司定价比同行高出些许,如此这般,精明的上海人已觉莫大亏失。
        已十拿九稳的定单,半路出岔,她是现身于职场的现代女性,苦累自不必明讲,谁不是在这炎凉的世道里披着战甲冲烽陷阵?谁又不是为区区五斗米而折腰?夜里的恸哭声再撕心,走出家门,就是六亲不认。她二话不说,提了坤包,往客户喝酒的地方再争夺战果。
        席间,是一围各色男女,菜肴盘碟处处油星,天下一并的莺歌燕舞,腐烂的腥甜不过是城市地下水道的沼气,不挖掘深究就可现世安稳。
        欢颜的临场,醉成脸呈猪肝色的陈主管仿佛找到泄洪的闸口,欢颜自惩般接陈主管递过的烈酒,统统一仰饮下,呛咳趔趄,快意恩仇。席间陌生男女拍手高呼,都是今朝里乘几许光阴买醉的酒客。
昭明,这若是你给的鸠酒,只消一个答案,我必喝下。
        苦烈的浓酒自咽喉一路燃烧而下,如火山岩浆灼出的一条到心的路程。野火焚心,焚不尽难熬的相思苦汁,焚不尽无数夜的辗转反侧。
        陈主管推杯换盏的醉,自有他在商场生意人的清醒,欢颜纵酒也不比那同行低了的价格更实在。她竟是为这份合同拼酒,又或是为了什么?
        到底还是失却了合同,欢颜竟有身御铅重的轻松,如同早知的所有物事,不可永得,亦难能相守。避秦的桃源,原只是古人的幻境。她是营营役役为生活的平凡人,怎可为这从此披发入山,不问世事?
        而欢颜,欢颜的梦想,也就平凡到只想与昭明相执相守,昼听风,夜望月,如此竟也不可得呀。一念及,欢颜眼中有钻,烁烁闪闪,又如含的秋水翦翦,是压酒的吴姬,鬓云欲度香腮雪。寂灭的尘世,自此与昭明天高地远,互无音信。
        从酒席出来,已有不可把持的踉跄。天上一轮皓月,薄薄贴在黑缎般的夜空。欢颜拦出租车,辆辆都是恕不接待,却是一辆白驹似的宝马,无声停在眼前,车窗摇下,是一个白衣男子:“夏小姐,我送你。”陌生的男子,却有亲切的招呼,欢颜已难分东西,随了他去吧,管他是送我到地府还是天边,管他是将我碎尸抛野还是贩至黑店。
        曾几何时,王子不是策白马而来的?眼前的白马,却不是她的救赎,尘障万千,昭明你竟狠心,将我伶仃遗弃于这漫漫夜色里。
        次日头欲炸裂,只恍惚记得一名男子送她至家门。她竟也就酒馊一身地倒在床,一眠至清晨。
        醒来,依旧是桃红柳绿的人间。

                         3


        欢颜回公司,经理自是一顿臭骂。言辞间有警句,业绩低迷,再无改良就是卷铺走人。欢颜竟淡笑,这一着,不过是人手下的一枚棋卒,举手便无可退却的路。这貌如繁花似锦的城池,原就有那么多的歧路与荆棘。
却在这时收到一束无署名的百合,皎皎花苞,清芬幽雅,她只纳闷,是何人所赠?而那份探究之心很快被工作的的繁碎淹没。偷闲的片刻,在茶水间里不自觉地怔,直至人声挠耳时方才惊心,正欲拨腿走,电话叮咚地,是一串陌生的号码,她接起,有男子的柔声缠绕于耳:“夏小姐,可喜欢那束百合?”是欢颜记忆里不曾熟悉的声音,欢颜嗫嗫问:“请问是••••••?”男子爽朗一笑:“夏小姐是贵人多忘,不会是也忘了那晚吐在我车上的事吧?” 欢颜“哦”一声才知是那晚送她回家的宝马男子:“真不好意思,弄脏了你的车,还没谢谢你送我呢。”男子狡黠,顺水推舟:“谢我就今晚请我到欧典喝咖啡吧。” 欢颜被他这样一说自是难以推辞,明知是内容万千的邀约。也罢,受之于人,不是没有代价的。只此一回而已。
        薰香的烛下,是欢颜与那男子的相对而饮。
        是钻石级的男子,一眼便识得腕上的表,欧米加特有的寒光凌厉,却衬一件闲闲的棉麻上衣,有逼人的英气,发胶将短发胶成根根针,兀自立着。十指修长干净,典型的金领中人。
        欢颜却无深究此人的好奇,不过是陌路相遇好心一帮,犯不上就此以莫逆相酬。甚至,他从何得知她的姓名,欢颜都懒得一问。
        依然素衣素面的欢颜,在烛下自有一番妩媚,眉目间有幽怨郁郁,薄唇如莲,闭启间似有香气吐纳。男子看得不禁呆愣,好一朵长在深谷的幽兰。
欧典的灯,昏黄如隔世。班得瑞的自然音乐如水漫在四周。欢颜不多言,自顾自啜饮,自顾自聆听。忽一曲的“从黑夜出发”,便勾起那一段的前尘往事,是昭明淘来的碟,却成了欢颜的心爱,也有一曲这样如潮的钢琴。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物是人非事事休呵,欢颜眼中水汽烟重。
        男子开口:“想不到夏小姐好酒量的同时,也有一颗纤弱伤感的心啊。” 欢颜暗自心惊,她的苦,何时泄露半点,让一个外人也轻易察觉了?她也只笑笑,三缄其口,男子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不知夏小姐可是为感情上的事烦心?”他触及她心里那块挂有“闲人勿挠”的禁地,好个不识趣的家伙!欢颜略略面有缊色,若非看在曾好心相送,她又怎肯白费一晚的工夫与陌生的他同坐于此,无言相对的?欢颜竟也毫不客气地告辞。结帐时却是已经付清,他仍留座,遥遥向她举杯。
        人世纷繁,江湖刀光剑影,她是婉转娥媚,亦是刚烈巾帼,不轻易屈就,更无法供人睨窥。
        又或是,昭明给她的这一刀,让她全身的刺倒立,为保自身,必得刺伤他人。

          4


        欢颜埋头于文案。经理却一个热情的电话打来,全无前些天的阴冷。欢颜去经理办公室,却见那宝马男子与经理相谈甚欢。
        男子也不看她,只是一抹淡笑挂唇间,欢颜侧身而立,面无表情。经理言语大有褒扬,乐呵呵对欢颜道:“夏欢颜,这次你干得不错,连恒商的江总经理都对你印象颇佳,营销部多几个像你这样的骨干,我就不必操心了。” 欢颜正狐疑,经理递来一纸文书:“合同是你出了大力争取,我们公司与恒商的合作,可谓是强强联合,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欢颜看那合同,已签下的定单,恒商的署名处,是绾若蛟龙秋蚓的江信生三字。
江信生,原来就是他。为博美人笑,将已落他人手的合同转至欢颜名下,对他,不过是举手之功,却让欢颜不容推托地欠下他一世人情。他的买卖,是从不亏失的精明。欢颜忽觉身后的空调有蓬大的冷气袭来。
经理兴致不减:“为了预祝我们与恒商这样的大公司合作愉快,今天晚上我请客,请江总经理务必赏我一个脸,怎么样?”
        江信生的脸隐在中华烟的幕后,缭绕如云雾,辨不清五官,中年男子才有的持重沉稳,不露声色,亦不亢不卑。“以后我们都是工作上的伙伴,生活上的朋友,大可不必这么客气了。”
        经理却坚持,末了,随口带上一句:“夏欢颜,你也来,你可是功臣。” 欢颜欲推托,又觉不妥,只得默许下来。
        其实是他在邀约欢颜的吧,借了经理的口,是明知欢颜的身不由已,任她欢颜剑胆琴心,亦是这命途中兜兜转转的蚁,置于他可翻手云雨的手掌,一任捏拿。
        不过也就是酒盏交错、笙歌处处的天上人间。宝鼎香浮,美酒佳肴,欢颜竟有瞬间的恍惚,或者,这是上苍给她绝处逢生的路?
        昭明,已去的昭明,且当是浮生路上的欢歌一曲罢。歌尽人散,她留恋,又有谁相惜?


                           5


        欢颜披一头湿发漉漉,一叠书信与往日的胶卷相片,尸身般摊在脚下,所有与昭明有关的,竟只是故纸一堆。曾经的感情华丽如锦袍,却再无用之处。
        昭明孩子气的笑,穿着欢颜的红色外套,在草地上大字仰躺,昭明在吃饭时粘在腮边的一粒饭,昭明对镜刮胡子,昭明睡觉时嘴微张的憨样,两人在滑草场的相拥,欢颜生日时被昭明涂了一鼻子的奶油••••••曾经的一切,都已是昨日黄花。
        欢颜擦开打火机,明蓝火焰,如蛇信子,一舔一舔。发梢有水不断滴下,落在相片,是一滩汪不开的泪渍。
        也曾有古时的弱柳女子,为醉卧红粉的负心郎,泣血而吟: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昭明,你可就是纵意于异国花丛而忘了返?古今的爱情,逃不过红楼一朝春梦醒的么?皎皎明月心,对的也要是,互为惺惺怜惜的良人啊!
        欢颜看那火光,明明暗暗,昭明的字迹与容颜,消逝成烬,最美的年华也因他成了灰烬。旧事烟黄,总有一天,没入年岁的荒漠,再不复返。
        从此,不提过去,不问将来。
        欢颜起身,恰有电话蜂鸣,声声如催,来电显示的是不曾有过的号码,或是打错,又或是江信生?念及江信生,欢颜迟迟未接那电话,他是逍遥长安客,怕当她是驿路梨花吧,而她的情已是隔夜成馊的美酒,重酿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呵。
        电话兀自久喊,欢颜只望那渐燃渐灭的火光,依然有往事的足音沓沓回转。且将所有的都风干了吧,腌成苦寒岁月时的下酒佐料,有待白发三千丈时的回味。

                 

      6


        江信生往欢颜的公司跑得勤,已是明摆地追。百合不断往办公室送,虽是滥调的手法,却让欢颜感觉被珍视,是但凡女子都有的虚荣。
        可天下的男子又有何不同,一朝春尽红颜老,就此不识香痕渍也无呵。
        公司有女同事见江信生,便窃窃耳语评头论足,竟也打听到他失败的婚姻,与前妻恩怨情仇的种种。欢颜诈作未有耳闻。
        江信生无视欢颜的漠然,执着如初,是男子对所爱女子屡遭拒绝后生的征服心。如若他是一条通往完全没有昭明的影子的路,欢颜也愿一试,不为爱情,只为遗忘。
        欢颜渐渐敛起满身的刺,对江信生的追有松动的首肯。
        江信生始频频用他的白驹宝马载欢颜上班下班,翩翩风度如绅士。直至,江信生开口:“欢颜,嫁给我,好吗?” 欢颜疑是听错,怔怔望他。曾经,是一心准备做昭明的新娘,等他用花轿,将她迎娶,为他劳作浆洗,素手调羹。而今日向她求婚的,却是另有其人,昭明,曾经深爱的昭明呢?
        那一串订婚的碧珠项链,已然从枝头跌落,碎成一地腐泥。江信生手持红绒锦盒,眼中有火焰逼来,欢颜心如灰槁。
        如若嫁于他是一生的呵护疼爱,给她生活中世间女子都渴慕的安稳,又有何不可?昭明,且将他埋入记忆的黄土,两不相牵吧。
        欢颜疑虑迟迟,江信生却捉起她纤纤素手,打开锦盒,是一枚灼灼光亮如星辰的钻戒。欢颜手微凉,那枚套在无名指的钻戒,沉重如石。是谁曾说,婚姻与爱情无关。如此冰冷地道破,是原来世情的真面目?
        是否,这小小的钻戒,就将她套在婚姻的牢中,与世隔绝,自此只以这个名为江信生的男子为生活的圆心,作三百六十度的旋转?
        半推半就,欢颜步入江信生为她而设的婚礼
        欢颜严妆新妇,挽身边尚为陌生的男子,面容清新宁静,接受众人的祝福。
        繁华的婚礼,是太平盛世的景象。江信生终是娶得美人归,一副心满足的表情。欢颜遂沉淀所有悲喜,与他执手共偎红罗帐,温顺做他添香的红袖。
        遗恨仍如春草,偶尔拨开,可见铮铮白骨寒气侵心。
 

7


        江信生对是欢颜冷漠的新奇渐失耐性,曾以为是璞玉,可经他一手的雕琢,成美伦无比的艺术品供在家日日欣赏。不想欢颜却是冰山,靠近,只会寒气逼人。而江信生是天生的猎手,目如炬,心横一张涨满的弓,穿梭商场与欢场。常常,是留给欢颜这华丽的城堡,连走路,都产生回音的空城。“天上云卷云舒,庭前花开花落”,欢颜每天看时光细细游走,张开的毛孔,汩汩流的是叫往事的血。
        江信生给她的婚姻,是深宫冷苑。欢颜渐有察觉,他避身接的电话,未等走远就莺莺燕燕的软语,她耳中长出小小的雷达,迅疾扫描旋转,又或是她递清茶时,江信生匆匆关掉的电脑窗口。
        欢颜佯装不知,各自相安。对江信生,她原想借光取暧,借他的爱包围消融昭明给她的冷。却不想生活再给她一条冰凌白丈,摊于眼前。以为的路,不过又是一处绝壁。她只是他风干的标本罢,放在婚姻里,曾有一瞬动容与怜惜,熟视之后,便了无盎然趣味,从此搁于家中,一任蒙尘。
        她是已萎的枯叶,一枚蹁跹舞姿的枯叶,凋落花间的枯叶。
        那叫昭明的人,以及与他有关的事,是一件每针每线都描有他印记的绣品,放在寒尽不知年的记忆箱底,日久翻出,不复光鲜,有了几颗障眼霉斑。
        天下的婚姻与爱情,是否都千疮百孔,不堪一击?


8


        欢颜独自走在人海,满目熙攘,却没一点人声,是寂世。她疲软不支,去向何方,竟也不可知,只是茫茫然走。突地,前面有一白衣的男子,那熟悉的背影,不是昭明又能是谁?欢颜呼喊,昭明,昭明,等等我,等等我呀,前面的男子却径自走,快步流星,欢颜急如焚,却双腿上锁般拖不动,拨开旁人的阻隔,昭明永在前面不远处,欢颜哭出来,昭明,你是要去哪呀,等我啊,脚下突然一绊,欢颜应声倒地。就醒了,原是梦一场,欢颜才觉泪流一面,双脚抽痛,方才的急,醒后成了心悸,乱成麻。
        欢颜下床倒水喝,脚抽筋,如上了钢索,心悸得厉害,胸腔翻腾,扶墙去洗手间,却跌坐地上,冷汗淋淋。昭明,你现在究竟在哪呢?
        江信生整夜未归。怕声色犬马得忘了返吧。
        清晨起来的欢颜头痛欲裂,梳洗一番后便打车往医院开吃头痛的药。

        消毒水的气味如此浓烈,老医生的话字字如锤,砸在她的心口:“你已经怀孕近两个月••••••” 欢颜空白一片地往门外走,她腹中竟诞生了小生命吗?是她与江信生共有的小生命,却不是爱的结晶?究竟,他(她)是上天给的礼物还是又一番的苦厄?
        街上繁华依旧,大太阳如闪着光的铂铁,燃那黑色的柏油路,明晃晃中有什么迸裂成寸段。行人各自匆匆赶脚下的路,而欢颜,欢颜的路又在哪里呢?这干焦的涂滩,她水分尽失。

                       9


        怀孕的欢颜渐渐臃肿,脸上丛生斑点,与街上随处可见的妇人并无二处,日日穿宽大的孕妇裙上街买菜做饭,等偶尔回家的江信生吃饭。
        如果一直平静,欢颜也许是沉入婚姻湖底的鱼,相夫教子,平淡看逝水流年。
        也许有想过的,会在某一春光烂漫的日子里,与昭明不期而遇,或他身边已有小鸟依人的娇妻,而欢颜自己也怕是手牵幼子的妇人。和他,能否把酒闲话当年呢?是一定要问他的,为何杳无音信?分手一个字也不给?
        不过是百无聊赖的一次散心,欢颜走到从未到过的城郊,黄昏里零落屋舍,几分落寞的,空气有炊烟浮香隐约。都是破旧民居,与市中心的红墙绿瓦有天差之别。
        一名男子正扛煤气罐往屋内去,白背心,瘦削样。欢颜住了脚,定定看。是敞开了门的旧屋,门口有榕树如盖。男子装了煤气罐,开火烧水。窄小的屋,塞满家俬。男子伸了伸懒腰,便往床上无比享受地躺下去,幽幽叹一句:“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欢颜轻手轻脚站在放有一盆海棠的窗边,看有相框置于桌上,细辩,是年轻男女亲热相拥,背面绿草如茵。
        海棠正是花期,红殷殷如美人半口血,颤颤抖动欲言心事,却无处可诉。欢颜只觉昏天黑地,一群硕大的蝶群,呼啦啦向她呼啸飞来,撩刺她脆薄的肌肤,穿透她的胸膛。
        正躺床上的男子细听有啜泣之声,忽地起身,低喝:“谁?”一步已在门边,却见是小腹隆起的欢颜,流泪站在窗前,如一记惊蜇的霹雳,炸得他连连踉跄。
        两人对望,欢颜移步,每一步都是走进几年前的记忆,每一步都是滔天大水中的跋涉。以为故人已是水逝山沉的黄鹤,却不想,黄鹤已归来,并恰好站在眼前。原隔在他们之间的银河,迢迢不见首尾的银河,而鹊桥,是真的存在,就横在他与她的跟前。
        欢颜眼中苍茫欲滴:“是你吗?真的是你吗?”那男子却步步退后,惶恐无措:“欢颜?”


10


        欢颜回到家中时,江信生却破天荒在家,人埋在报纸里,欢颜亦不过问,连对白都是公式的几句。欢颜的此时,原如死水的沉沉,因为昭明的重现,被激起千层浪,这浪承载她梦想之舟,翼翼小心才可航行。
愈发地沉默,欢颜与江信生,同桌吃饭,电视的声响充填这冷寂的空间。他的眼始终粘在电视与报纸之间,欢颜的踌躇恍惚不过如尘灰吊子,坠坠挂在房顶,仿如与地上的烟火生活无关。
昭明在终年蒙雾的伦敦,如是一个抛物线,满腔热血遭逢现实的冰水从头淋下,证件护照现金遇了偷手,又被当成不法偷渡的黑客,从此骄傲的王子一落千丈,飞身坠入谷底,陷入囫囵,在水深火热中煎熬成入口不得的苦药渣。而当时的欢颜,恰是饮泪醉酒、觥筹交错中为本以为负心的昭明罢。
        是否有一种人生,因一处的败笔,便只好荒废在暗角。屠龙的,也可以不是倚天剑,现实的钢鞭密匝,原来也足以致命。误落入尘网,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啊。
        “谁把往事思量,笑时泪半行……”
        而眼前的这人,江信生,只沉没在电视的声色。
        一厢是狼烟硬朔风,另一厢,是新人的红烛照鸳帐。黄莲再苦,亦苦不过昭明的一席话吧:“欢颜,我已一无所有,不能再给你幸福,所以,请你原谅。”
昭明,我要你什么呢?我要你什么呢?
        “曾有一次,我打过电话给你的,没人接,我想,我们断了也好,不会拖累了你。”
        欢颜自是心惊,何时?究竟在何时,昭明打电话给她,而她竟未能接起?是否,在焚烧昭明相片的那晚,欢颜在旁,以为是江信生,狠心不接的电话,却不想是昭明迢迢千里的呼唤。
        原来,生活也曾对他们动过恻隐之心的,只是那么一瞬,指掌摊开,所有就灰飞烟灭了,再无迹可寻。天意从来高难问呵。
        这一遭,原是又一个残忍的玩笑。
        欢颜躺在宽大的床,脸隐在暗处,客厅仍是电视的轰隆,江信生一会接电话,一会倒水,一会踢踢踏踏走路。卧室的门如同隔他们的膜,坚硬冰冷无比。
        欢颜泪眼生花。
        寂寞、孤独只是她,世界仍旧欢喜闹腾的。


11


        欢颜无事,最爱站在向北的露台,望向18楼下的街景,或是更远的,迷成烟白的那一线。城市在白天是迷宫的阡陌交错,又或是巨大的鸟巢,散发腐烂的腥臭。而夜幕里的宝蓝燃烧、万家灯火,公路来来往往的车,是张着亮眼的铁壳兽,迅捷飞速如钢火在炉。一如无愁无虑的太平盛世。
        常常,身后是桔黄的灯火一盏,露台上风凉如水,而昭明在城市的那一角,那永远昏黑的城郊,此刻的他,是否如她那般思念对方?昭明的回来,带回给她的一句是:“不要来找我。”情断意绝的一句,从此不复的岁月,是一觉匆匆的扬州梦,梦醒已三生。
        江信生有时在家,看她长久站在露台,也只是随口一问,欢颜却瞬间有躲闪,仿佛心藏的宝,露出端倪的一角,腮染红霞的慌乱,江信生如猎捕获她顷刻里的不安,心下顿有纳闷,白纸样的欢颜,也藏有什么吗?自此留了一份注意的心。
        江信生一日回来,开了门的家,寂静如一座空城。家具地板依旧光亮,却没了人的声息,灰寂的空城,让江信生无由打个冷颤。欢颜呢?卧房齐整,厨房也清洁,客厅的沙发还有折好的婴儿的小衣服,却不见了欢颜,江信生一直以为,是欢颜依赖着他而生存,太习惯一回家就有可口的菜饭,和如菊清淡的欢颜,而他在此刻才发现,他生命中的家,他的生活,已与欢颜息息相关,那烟火平常的日子,才是安心平静与幸福的人世。
        欢颜回来,已是深夜。江信生拨不通她的电话,更无从得知她的去向。欢颜的脸在灯下有异常的疲惫,眉目风寒雨重地,江信生问:“去了哪?这么晚才回来?”欢颜声竭,无力般道:“只是出去走走。”再无二句。她已快五个月的身孕,水肿的脚,走形的腰身,全无快为人母的欢欣。也无漱洗,便回房睡下,江信生本要问的话,如鱼骨哽在喉,上下不得,他心中的疑云如水底不断冒出的气泡,渐渐沸腾。
        江信生回房,却见床上的欢颜,双肩如筛糠般抖,她脸向内在低低饮泣。江信生坐床沿,指头的烟燃剩一截,他压住怒,低声问:“欢颜,你是不是有事在瞒着我?"欢颜的脸隐在暗处,如雕琢的美人侧面,清冷的,闪着的薄淡的光,一如天上的月,朱颜或已改,却淹没不了那光辉。欢颜起身而坐,良久挣出一句:“信生,我们离婚吧。”
        江信生却疑听错,世事安好,何时轮到他江信生有被弃的份?他失笑地:“你说什么呀?!”曾是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官人,却转眼手中的长安花速速凋去,没容他片刻的想像。欢颜坚定:“我要和你离婚。”
        江信生猛地起身,伸手甩了床头的灯,如帛裂,如金碎,泼了一地的狼狈。他才觉他的心,如皮肉软厚的花瓣,瞬时揉得满手血红汁液。江信生始发觉,他终是未能抵达欢颜心底的那片领地,那片烟浓的湖泊之地。她原是如此隐蔽的女子。

12


        江信生再沉入灯红酒绿的沼泽,威士忌,白兰地,血腥玛丽这些都是告诉他人生繁华依旧的液体。那么恢弘华丽的红尘世界,他是在舞台中心不倦的舞客,灯乱情迷,只有不断舞下去,才得以听到掌声连连。
        黄昏的夕照,铺在玻璃门的纱曼上,如逝水流年。江信生回来,欢颜端坐沙发。她的侧脸,半边金黄,眼瞳在余光中成深海的蓝,深遂无底。
        欢颜只道:“你回来了。”如往日柔顺。江信生不语地倒在沙发,欢颜推前放茶几的纸:“这是我拟好的离婚协议,你签字吧。”江信生瞪红了眼,喷出酒气如溲:“到底为了什么?” 欢颜却淡笑:“我爱的,不是你。”江信生笑怒:“这时候说不爱?!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欢颜却回房拖出一个旅行箱:“什么都阻止不了我的决定。”
        江信生抬头,见欢颜背脊有凌然的蝴蝶骨消失在门边。
        人生大概是一场轮回,如何得到,也将如何失去。
        光阴调尽,这是唱的哪一出呢?

        欢颜坐出租到昭明的城郊,路过一个妇人挑着一担的青李,便停住捡了一袋,如翡翠圆润的李,一口一个酸甜,汁水丰沛的果实,是往年生长时阳光与雨水的凝聚。
        远远便见榕树下的一袭白衣,是她依旧骄如白马的昭明。
        善良的昭明,如何让欢颜跟随了一穷二白的他,注定的颠沛流离?欢颜却不管不顾,前程后路即使绝断,付于昭明的,早就是此生的青天白日心。昭明再躲,欢颜却再不放手。而昭明选择再回这与欢颜共同的小城隐居,是否在意识里,也曾隐约期待过这样的时刻?深情至此,昭明有的只是愧疚,悔当年的莽撞。
        两人匆匆赶往去南方小城的火车,等待他们的也许是真的新天新地。
        车站人头攒动,如战荒岁月的蚂蚁大军。而昭明,欢颜爱着的昭明,就在身旁,两手相牵共赴那一场生命中的华宴。欢颜几乎听到有柔软的花朵在体内次第开放。
        昭明挤在售票窗口,长若游龙的队,都是营营役役讨生活的男女老少。未等昭明挨近窗口,却听到前面的人骂骂咧咧,然后人群渐散。是车票售完。昭明拖了行李,一手扶欢颜赶汽车的最末一班。等上到车时,汽油味郁郁,翻腾搅动欢颜的胃,抑不住便一口吐在了车上,车上的人都避嫌似地躲,只有一旁的妇人爱怜般道:“可怜你挺着大肚子还这么颠簸。”温暖如亲人的疼恤,欢颜却笑,跟随着昭明,再苦亦是甜。而昭明听那妇人的一句,更是觉对欢颜的负罪。用矿泉水洗了几枚青李递于欢颜吃,欢颜却拿了一颗往昭明嘴里送。何时的,曾共有的良辰美景,也是两人的相对,是昭明剔出的螺肉往欢颜嘴边?隔了迢迢的几年,他们又重聚首,并再续那份前缘。
        车行至一段路,是崎岖山路,七拐八绕地,车上的人都倦极而眠。昭明亦打了盹,欢颜却睁大了眼,听车轮滚滚,夜风箫箫。东南西北,她与昭明,走的是哪一条人间道?
车是在转弯吧,那么崎岖的路,大约也是司机的疲惫,并不太高的坡,一头却栽了下去,未及人们有任何反应,反应过来时,却是车体在翻滚,满车哭叫。
天地突然倒转,星月有所失,山谷寂静,一切倏忽如蛮荒。
        昭明醒来,满身剧痛,浑黑的世界,断断续续有呻吟,如遇大冤的魂灵不散。他再度昏睡了去。
是早上的阳光如剑剖开他的睑,他挣起身,却有重物压他,手上粘稠,他四下张望,是一派血腥。他突记起,是昨夜的车翻下了坡,欢颜!欢颜呢?他挣起,却是面流血痕的欢颜在他身上。欢颜口微张地,眼依旧睁得大大。
        “欢颜!”
        曾是长发流淌的女子,为了爱而决意的女子。
        生命的本相大概如此,推琼楼,倒玉宇,血肉模糊,一身尘埃地埋入废墟最底层,跌入漩涡的最深处。
        当日陌生初熏,原上青草离离,遇佳人,喁喁柔情,却原是梦幻国里周公的多情,醒来,谁又不是讪讪退场?
        天堂有那么多寂寞的云,开成洁白的花,在唱:“年少春光无限好,劝君惜取眼前人••••••••”
   

 

 

 


情 恨

 


        他只是寻常的一次去花楼喝花酒,然后才看到的她。
        一群痞子如蝇缠粘在她身旁,要她喝酒。杯子有意碰她,酒洒了一身,她连躲闪都不能在被团团包围。
        她是青楼的烟花女子,菊仙为名,美丽自不必说,早看惯形形色色男人的技俩,而如此这般,她亦退到无路。退至栏杆处,俊脸斥他们,再逼我,我就跳下去。一哄而笑,那群男人,本就寻刺激乐子,烟花小女不过掌中玩物,头一次见陪客陪到跳楼的女子,起了新奇,更觉乐趣。一个劲哄笑,你跳呀,跳呀,你前脚跳我们后脚跟着跳,不然这些酒喝光了还不算完事。又一阵荒诞无度的调笑。
        那时的他,是唱戏的名角,已红熟京城,人称段爷段老板。
        他就站在楼下,抬头看他们。腿跨上栏杆,她往下看,渊似地高,又见他在底下。进退维谷间,他忽地举月牙白绢子向她挥手,眼一闭心一横,她腾空而落,两耳有风呼呼。睁得眼来,已稳稳落入他的怀中。
        那一刻,他是她的亲人。在他怀中不禁啕啕,那群人硬逼着,要我嘴对嘴地喂酒。抬头看他们,她辣声骂,跳呀,你们跳呀,王八蛋,全是丫头养的。
        那群人叫嚷着下得楼来,将他俩围住。他起了怜惜心,要代她喝下那些酒。其中有痞子恼羞成怒,叫到,都是花响当当的大洋来这买乐子的,不能就这么扫了兴。他却气定神闲,拿来海碗盛酒,今儿是我与菊仙姑娘的定亲大喜之日,多有得罪之处望爷们海涵,这碗订亲酒我先干为敬。
        她当场愣立。


        是当年杜十娘赎身,她将灿灿灿钱币一推,倒了一桌,连同身上的佩戴,一件件咣啷有声地掷在老鸠面前,就是脚下一双绣花鞋,因曾踏这烟花地,她赎了自己,便自此与过去割绝,一点一滴都不要有残留。
        为了他,就为他喝下的订亲酒。
        红拂女夜奔李靖之时,曾说,妾似丝萝不能独生。只因君是柏杨,豪气冲云干,心折之,身便委付予。漠漠尘世,唯有他,是可以交托的,可以信赖的。
        她净身出户,素颜莹洁。身后老鸠心犹不甘,别以为出了窖子就脱得了这一身的窑子味!
        谁家女子不曾净白?当只为颠沛流离的俗世里讨得一碗粥粮,什么营生,高低贵贱都有了理直气壮的腰板去承担。
        她寻他而去,挣脱了烟花。孤注一掷地赌上前程。
        在他的戏园子前,声声唤,小楼,小楼。他出得门来,她一身单薄粗衣,只小小包裹搂在胸,赤足在他面前。一边厢惊讶一边厢是凄楚觅去路,不由衷的泪从眼中来,留与不留,只稍他一句。
        不是没有犹豫的,都是下九流,与她曾为妓的身份亦高贵不到哪里,唯一不同的是,他正当时,而她落泊。
        就这一秒沉默里,她以为,他也不过与他们一样的男人,曾说的,不过是欢场里的妄语。她盯着他的侧脸,几欲绝望,他才忽地漾起笑意,将身上披风扶在她簌簌抖的弱肩。这一秒里,他决定了一个男人勇敢的担当。
        虽她曾身陷红尘,但为她不顾一切的投靠,他的心之慈,胸之阔,连一句都不多说,全然包容。
        都是散落在淤泥的珠玉罢,她有过人的智慧,而他有非凡胸怀,乱世里,身世算得什么?又从何计较?不如统统摒弃罢。


        却逢时局动荡,人命不过如草芥。
        人人自危、黑白也可颠倒的文革,他因数年前的一句无心之话,被得志小人推至风口浪尖。大字报、游街,他从炙手可热的知名人物跌至人人唾骂的过街鼠。
        她拥着他,代他受众人的推搡与拳头,四面八方的声声讨伐,她与他仍紧紧相依。
        只因这一生里,他是她的夫,不管病患,不问福祸,都应不离不弃的。
        世事混浊昏暗,他在,就仍有希望的微光。
        而尽管此时的他,正处于风暴的中心。
        他们要他招认所有反革命的事实,他们不断高喊打倒段小楼。他们指着她问他,你爱那个妓女吗?你爱她吗?爱吗?
        是一群咄咄逼人于前的魔。
        他的唇嚅嚅,欲说不能,在嘴里你推我搡却无力吐出。
        良久,才挣出,我不爱。
        我不爱她,我怎么会爱她?我不爱她,我要跟她划清界线!语无伦次。
        她呆呆望着他,仿如与他从未相识。
        我要从此跟她划清界线!
        所有的恩爱,被一笔勾销,所有往昔,付之一炬。
        轰一声,她的世界就此寂灭。
        次日里,她在段家结束自己永远睡去。生为他家的人,死亦是他的鬼。
        他疯癫地抱住她,撕胸扯肺,唤她的名,菊仙!如楚歌直贯碧空云霄。而她的魂已走远。
        是恨,生不逢时,投于乱世;是恨,不到最后不知是绝涯;是恨,祸患当头,他与她都未能挺过,就此阴阳失散。

                         

 

 

如  烟


        佛院的初春,院外桃林始萌新芽,远眺成淡绿轻雾。
        逢桃花大肆盛放的三月,总引得尘世中人留连忘返,为这惊世的盛大之美。靖也必然一身素衣出现于这深山少人烟的佛院。
        我等候的两年,青丝及腰,只为靖初见我时瞬间的失神。是赭溪之水,我忘情濯足洗发,春衫轻薄高挽袖,靖立在桃树底,失了语。
        而我不过是佛院所收孤儿,生不知父母姓甚名谁,院中老尼赐我法号如烟。法事起檀,讲道布施,我便站在老尼身后吟唱佛曲敲鼎钟。十八华年,日日粗茶淡饭,夜夜默颂诗经,不管世间三千繁华。

 

        靖眼神灼灼,一路随我左右。老尼觉出端倪,为我卜卦。随即闭目微叹,如烟之命不属佛门,红尘自有情缘尚未了结。
        是靖,我命定的劫难。
        泪重痕轻,此身再进不得法门。自此我守在院内,不再参与法事,黄卷青灯中候靖的出现。
        此为三载,仿若三生。
        桃枝开始热闹,蕾苞初放,前来赏花的人渐次多起来。
        我一身沙衣,青丝如云闲闲轻绾。“看双瓦雀行书案,点点桃花入砚池”有男子在我赏桃身后吟起这句,转身,是靖,面容清爽,莞尔一笑。
        如此便是起承了吧。靖向佛院老尼说明来意,老尼不问一句,知是必来的客,得她默允,靖便携我下了山。


        原来的靖府,竟是城中有名的绸缎商贾。靖为我挑来最华贵的蝉衣作裳裙。锦衣玉食,是我所不曾念及的。而靖,自遇他从来都是青衫素衣,未见一点纨绔少爷的骄傲。
        却是一夜,路经书房,忽闻房内吵骂。
        靖府绝不能容忍娶尼姑之事发生!吼声如雷震天响。是靖的父亲。
        她曾为尼,不过是身世所逼,却饱读诗书,心性洁白,现在为我还了俗,又有何不可?!
        门不当户不对,她为你还俗,还是为你的身家还俗?总之,与靖府结亲的,非富则贵,若论纳妾,随你便。
……………………..
        是自九天劈下的剑,让我惊惶而逃。
        趔趄入得房来,身处的靖府,无一不彰显它的繁华,却与我半点无关。庄园若大,难容我三寸。
        忽然想起老尼为我卜卦时的闭目微叹,原来不是没有缘由的。
        我脱下那一身霓裳,重着旧衣。靖所给的饰物一一御下,来时不带一物,去时亦无需一物。
        靖却闯进房内,见我这般,紧紧拥我,你不可以走,不可以,没有人可以赶你走。泪如雨下,世事不过如白云苍狗,反覆总也无常。
        我心本高,又如何可容自己在人檐下苟生?当靖外出营商,我留下一封信便净身出了靖府朱漆豪门。


        佛在布法时曾说,诸法无我,一切皆苦,寂寞涅磐。
        一语道破红尘事,百味皆苦,苦里又有诸般滋味。人烟万丈,菩提有心,正果均为苦中修得的吧。
        却意外觉察了身体有恙,竟是怀了靖的血肉。本想回佛院了却余生,如今已污之身,佛院不再是去处。孤身流落城外,夜宿破窑,日种小菜谋衣食,本就清苦出身之人,遇靖当是绮梦一场。
        渐渐腹中小儿有了动静,不知他容貌几分像我,几分像靖。依旧是闲时读书,忙时种地。
        一日,将所种的红薯放在集市卖小钱,却忽有酸水呕出,只得收拾回家,才放下手中物,靖却突然闯进来。
        如烟!真的是你!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我不肯回身,冷声道,公子认错人了,小女子并非你所找的如烟。
        靖扳过我的身,如烟!你就是化作了灰,我也认得。靖一脸胡渣,比当日瘦削了几分。
        再也住不了的心酸,盈于脸。靖,你就回吧,你我有缘无份。
        不!我好容易才找到你,再也不会放你走,我有生之年只认你为妻,任谁也不可改变!
        靖的眉目,一如初遇时的英气昂然,此刻却痛拧成麻结。靖,我何尝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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