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田苦笋 发表于 2012-4-26 22:16:18

邹叔婆喊惊

短篇小说                                                                                    邹叔婆喊惊                                                                                             □ 刘俊合(西田苦笋)        奔腾不息的良田河,宛如不施粉黛的村姑,从大北山莽莽林海深处款款走来,在林中的开阔地上,淌得晶莹剔透。然后在这里拐了个九十度的湾一路向南流入榕江。湾里高高的河坎上,有个四面环山、绿树掩映的荷树村,这便是邹叔婆的家乡。  “这邹叔婆还能捱得了几年?她怎么也不将手中教头传个接班人呀?”   “就系就系,她要是百年归寿了,细老哥再惊着吓着的可怎么办?”   “也是这么回事,唉——!”   村头小卖部前,几个乘凉的老阿婆们见一个抱小孩的年轻母亲从邹叔婆家里出来,便有感而发地嘀咕起来……   其实,如今靠孙女养活的邹叔婆虽说已是举步维艰的八旬老人了,她的生老病死和旁人远着十万八千里那,可人们为什么对她的存在与否表现出如此的关心呢?醋酸盐咸,自有必然的因由搅和在里面。   早几年,已经弯腰了的邹叔婆还能捡柴割烧、到地里种点小菜。自打她八十岁那年春天害了一场病以后,她那风烛残年的身子骨便一天比一天不济,佝偻着身子,常常走不了几步路就喘得接不上气儿来。第二年冬天又得了心口痛,听讲连床都下不来了。   这几十年,人们都在想办法怎么发财呢,奔波劳碌了一天,人们谁还能想得起来连门坎儿也迈不动了的邹叔婆呢?偶尔能想起她的,也是那些上了年岁,时下正带着孙子或重孙子的老阿婆们了。她们关心邹叔婆的最直接起因,则是因为自己身边有个为莫名原由而啼哭不止的小孙子们;间接点儿说,几十年相濡以沫的质朴乡情,总有那么一点儿情缘割舍不下吧。    邹叔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为人“招魂喊惊”的仙术的?我为此考证过,也走访过诸如我母亲一样年纪的好几位老人,她们都说记不太清楚了,只大致给我提供了一个很是模糊的时间:“大概在解放前她嫁过来时就开始了吧?”  三更半夜,死寂的山村哪家窗户里会传出小孩子的啼哭声,无论大人怎么哄劝,乳头塞嘴里他给你吐出来,抱着在屋地上走溜还是无济于事。最让人看着难受和揪心的是,一个屁嘛不懂的小孩子要是阖着眼哭大人还不觉得怎样,几个月大的昂讶仔要是在深更半夜大睁着眼睛哭,一边儿哭,还一边四下里转着眼仁儿看来看去,那就实在有些吓人。有时把大人的头发根儿都哭得立起来了,那心里还能不发虚?再说,白天在生产队里累了一天了,困得眼皮直打架的大人让孩子哭得睡不着觉,你说心里烦不烦?挨到天亮,抱孩子到大队的赤脚医生那里儿看看,一试表,不烧不烫不冷不热;撩起小孩子的屁股帘儿瞅瞅,干干净净的也不拉稀闹肚,于是那位赤脚医生也就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胡乱给点儿吃不坏也治不了病的药拿回去灌了,到了夜里,小孩子一如昨夜,还是照哭不误。   第三天早上,对门儿的婆婆隔着着门帘儿就对儿媳妇说了:“细狗是不是给什么吓着了?明儿早起抱着他让你邹叔婆给收收魂!”年轻人心里不信鬼不信神的,但不管你信还是不信,烦得你睡不好觉是真的。于是,怀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自慰心理,抱着闹了两夜的孩子便去了邹叔婆家。    邹叔婆家和我家住得近,连两家房子的一堵墙都是相共的。邹叔婆唯一的一个孙女小玲大我两岁,由于她上学晚又蹲了一班,于是我们就成了同班同学。   近水楼台。远亲不如近邻。平时我和小玲出入两家像走平地似的,出这门口才放的屁,裤裆里的臭味儿还没抖落干净呢,就迈脚进了那家的门。   那时我还小,又常和小玲一起玩过家家或是写作业什么的,就成了她们家踏破门坎的常客。所以,赶上邹叔婆正在施法驱邪时也不避讳我,她的每一个动作乃至全套本事全都一览无余地被我收进了眼里。有时,看着神童上身入定的邹叔婆给小孩儿们招魂驱魔时的那个虔诚样子,天真的我禁不住也想,可能她真的能把人漂泊出去的灵魂给招回来吧?   我遇上过好多次,当年轻的母亲手上拿着孩子穿过的衣衫把小孩子抱进了屋,马上会说:“邹叔婆,您给看看,我们家孩子是不是看见不干净的东西给吓着了?”于是,邹叔婆就说:“抱过来我看看。”等年轻的母亲把小孩子抱到了跟前,她那满是青筋突起的一只老手就伸了出来,一路直奔小孩子的耳朵摸去……   中医讲究的是望闻问切,而邹叔婆却只对人的耳朵感兴趣。她先摸完小孩的一只耳朵,如果把捏不准,就掉过来再去把摸另外一只,等到把小孩子的两只耳朵全都摸过了,似乎心就落了底。于是就煞有介事地对小孩子的母亲说:“这孩子是着惊了,你把他抱好,我给他喊下惊!”    喊下惊,其实不是要喊叫的意思,这只是邹叔婆招魂术的一种称谓。    邹叔婆做起法事来绝对是一丝不苟的。在工作开始之前,她先要把脚下的屋地用扫帚轻轻的清扫一遍,即使脚下的泥地上什么东西也没有,这个过场她也是一定要走的。扫完了地,她便到外屋的脸盆里去用清水净手。待一切都打点停当了,她便让那年轻母亲把小孩子抱好,当母子二人在竹椅上坐端正之后,她的施法过程便开始实施了……      邹叔婆在观音菩萨神龛前沏清茶一杯置案上,燃点三炷香,向观音菩萨禀告小孩姓名、住址、生辰年月日时,以及目前精神状况。然后把三支香在小孩面前、胸前上下摆动,紧闭了双眼,满脸肃容地在嘴里开始念收惊咒:   拜请观音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来收惊,收起小儿细狗失落魂魄,受惊元神,归在本身。收起东方惊无惊、西方惊无惊、南方惊无惊、北方惊无惊、中央惊无惊,五方正气护身煞气除,大惊小惊化无事。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元神自在,百病消除身无灾,日吃饭乳知香味,夜好安眠不啼哭,生命之光照灵台,吾奉大圣慈航普度大天尊急急如律令。(反复念三遍)祷告完了,她那颗苍老的几乎全白了的头颅深深地弯向了地面,空捧着的一对手掌似乎从神龛前捞起了什么东西似的,举到小孩子的头顶时,将两掌间缓缓打开一条缝隙,就像是要飘撒下什么东西来一样,这个动作要重复做上三遍才停下来。最后,她将右手伸出来,把骨节儿突起的中、食二指抿拢在一起,在小孩子的头顶上左绕两圈,右绕两圈,然后从她一颗牙齿也没有了的瘪嘴里吹出一口“仙气”,温乎乎、痒乎乎地扑在那小孩子的头顶上,这个动作也要重复着做三遍。然后邹叔婆挺直了腰杆站在小孩子的跟前,闭着眼,再叽里咕噜地念一段儿咒语:拜请普唵一教主,教主五方知天门,手执令旗召天兵,手执角鼓踏七星,脚踏云梯步步行,合坛官将尽来迎,一声喊起鬼神惊,鬼神看见列两边,为吾凡间救诸苦,庇佑弟子永无灾,哪咤太子踏火轮,手执金枪抛绣球,法门弟子专拜请,普唵教主降临来,神兵火急如律令……在她挑开眼皮的一瞬,嘴里便如释重负地说上一句:“好了!”这时,那双浑浊的眼睛便幽幽地睁开了。将“圣诰”抛掷于地。两片为阴,名“怒诰”;两片为阳,名“笑诰”;一阴一阳为“圣诰”,即“吉诰”。通常投掷到“圣诰” 便表示神灵答应了请求。之后,用三支香在茶杯口上方写∶“魂魄自在,万无挂碍,”划上十个圆圈即毕。写字时口念∶“魂魄自在,身无挂碍,三魂七魄,圆满愉快、十方正神,护体煞解,甘露法水,解病消灾。”念毕,法水给小儿饮下。接着,还要叮嘱小孩的母亲几句,“好了,没事了。”于是,小孩子的母亲便千恩万谢地走了。   得到过邹叔婆恩赐的人有这样一种断语,邹叔婆的法术还真是灵验。有的传言就更虚玄了,说:“我们家阿牛,昨天夜里哭得跟猫抓了似的,邹叔婆白天给叫完了,今儿夜里连屁都不放一个,睡得就跟猪一样踏实。”邹叔婆的招魂术是不是果真如人们私下里闲聊的那么灵验,当时我就有点儿半信半疑。由于年龄小的原故,我没调查过,更没有实地考证的确凿证据。待后来长大我想知道个究竟的时候,活了八十四岁的邹叔婆也早已经过世多年了。    我小时亲身经历过一次招魂,不过不是邹叔婆,而是母亲为我喊惊。    听母亲喊魂,已记不清楚那到底是我几岁时发生的事情,只是那场景依稀迭印在我的心版上。    总是在我病中,汤药不济、人事不省时,母亲就会到旷野喊我的魂,其实母亲出去我并不知道,只是醒来见她被野风刮乱的头发,急迫焦躁的面容,听到轻声唤我的嘶哑声,我便会不自觉地喊一声:“阿姆!” 母亲的泪便滚下来了,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频频吻我滚烫的脸颊。   恍恍惚惚不知是梦还是真的灵魂出窍了,我只知很好玩,和平日在外面玩耍时无两样,只是不那么真切。周围是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不认识又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觉得蓬头垢面的很古怪。他们要让我听他们的,引我去一个地方。天与地朦胧一片,四野幽暗,是我从未到过的地方。他们围着我,扯我,拽我。我走得很慢,又忍不住不跟他们走,即使他们不拉我,我也会跟着去。茫然间又有几分犹豫,那个地方似乎是我该去的地方,依依稀稀知道这一点,犹犹豫豫地跟着走去,天地更加昏暗,混混沌沌的,我害怕了,我想喊。   这时,好像有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是呼唤我,沉沉的像是从极远极深的地下传来,空空的,又像是从天上飘来,丝丝缕缕钻进我的耳中,是极其熟悉的母亲的声音。这时我已走进一条漆黑的甬道,手脚都无知觉,只能感觉那些孩子的碰撞和拖拽。母亲呼唤我的声音,使我猛然醒悟那地方是我不该去的,我奋力挣脱开他们,朝母亲的声音奔去,好怕好怕,心脏一阵狂跳。安静好一会儿后,我睁眼看见母亲的脸,贴我那么近。我挣扎喊出了“阿姆——”,已游荡在外面的魂,被母亲喊了回来。   我痊愈了。   在我身体安康时,母亲从未讲过如何去喊我的魂,即使长大成人,也没听母亲讲过在我病中去旷野为我喊惊招魂的过程。倒是平时回老家,看过邻家孩子病至迷乱、高烧不退,或白天受到惊吓晚上啼哭不止时,他们父亲便会去请医生,而母亲一般会到外面焦急苍凉悲切地喊魂。她们大多手提一个竹篮,里面装着病孩贴身的干净衣服,拖长声地喊孩子的小名,口中念念有词:“男人关,女人关,猪狗畜生关,飞禽百鸟关,金丝蝴蝶关,深水鲤鱼关,圆毛三十六关,扁毛三十六关,各种关神都过了,过了关神孩儿快点回家门啊!唔使惊,吓唔倒,唔使狂。认得衣衫穿着过,魂魄就随衫上回,孩儿还小不识路,请个追魂童子带魂归。三魂七魄齐齐转勒!转来一觉睡到天大光哟!——回来哟,回来后就乖乖啊——”几个字拖得使人心悸。一路喊回来,一边喊一边还念叨着家中多么的舒服,有多少好玩的好吃的;外面多么可怕多么险恶,大都是病孩所熟知的一些事。   听母亲讲人有三魂七魄,人若病重将死,是魂魄受了恶鬼惊吓和诱迫而离开躯体的缘故;而且在出事前,又往往有预兆,那就是“人殃”。 “人殃” 要到夜晚才看得见,轻飘飘如一团绒球,或若一根大扫把,发着黄绿色的荧光,幽灵般蓦地从谁家旁边竹树深处飘起,划过夜空,又落到另一处竹树丛中。“人殃”起落点附近如有病重的人,那就叫“出人殃”, 就是魂魄已离开病体,这当然是极不祥的征兆了。如若好心人见到,就会对着“人殃”不停地大声叫喊:“好转罗!好转罗!”——“转”就是回家的意思,这其实是代主家向病人招魂。邹叔婆不光是给不懂事的小孩子们招魄安魂,如果是大人被什么意外的事情突然给惊吓住了,夜里尽做恶梦发冷汗之类的事情,也有人到邹叔婆家来求她给查下家门招招魂什么的。   那是发生在我梁叔身上的一件事儿。梁叔和我家共住一横屋,同一扇大门入,相互间根本藏不住什么秘密,当然,那时的人也不兴如今城里人所说的什么“隐私。”   有一天傍晚,梁叔帮别人家做屋在二栋棚上一脚踩空摔了下来,幸好下面正好是放着一担禾杆(稻草),人虽没摔伤,但却将梁叔脸都吓青了,回到家里时,梁叔的脸色还是惨白惨白的。到了夜里,梁叔就做开了恶梦,嘴里胡话连天,一身的冷汗把底衫都打湿透了,要看当时那个形情,一惊一诈的梁叔真是好得人惊的。胆小的秀叔姆一直守在梁叔身边,一整夜都没敢合眼。   天光日吃朝时,秀叔姆对梁叔说:“看你夜里那个吓人样子,准是昨天傍晚从屋顶掉下来给吓着了。今日下昼早点回来,让邹嫂给你收下魂。”   梁叔是个多少有点儿文化的人,解放前又参加过共产党领导下的抗征队,因为是个独苗,解放后就回到了村里。自从合作化以后,梁叔一直就担任着村里的生产队长职务。当时,举国上下正在大搞“破四旧,立四新”的反封建迷信的运动,虽然本分的梁叔思想还没有那么新潮,可标语口号满墙头贴得到处都是,高音喇叭里整天的吵闹叫喊着,尽管他不太相信神神鬼鬼的东西,可又不愿拂了秀叔姆的一片好意。    日头快落山时,梁叔从队里收工回来,不等他走进屋,秀叔姆便连拉带推地把梁叔往邹叔婆家拉,梁叔实在拗不过秀叔姆的热情和执着,又怕被人看见影响不好,这才做贼似的跟着过到了邹叔婆家。我也悄悄地尾随着他们跟了过去。   进了屋,邹叔婆严肃地对梁叔讲清了规矩:到我这里来的人要遵守祝由十戒:
  一戒不诚不敬,心存疑虑。
  二戒秽手画符,荤口诵咒。
  三戒随意试验,有心玩视。
  四戒重财轻命,利欲熏心。
  五戒毁谤天医,轻忽圣书。
  六戒酒醉玩笑,妇女翻弄。
  七戒口不应心,邪念横生。
  八戒涕吐污书,不洁不净。
    九戒借人玩弄,欺侮病者。
     十戒画符不合,草率从事。      还有五种情况她坚决不治:不诚不敬者不治,毁谤天医者不治,疑信不决者不治,重财轻命者不治,符咒不合不全者不治。
 邹叔婆讲如下有六种情况她作法不灵:身不净不灵,白字代不灵,咒多念不灵, 咒少念不灵,不诚者不灵,邪念者不灵。听完介绍秀叔姆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一迭连声地说:我心诚我敬神我相信,他邹嫂快给查下吧,我都急死了!   邹叔婆刚摸了摸梁叔的耳垂,就对站在一旁的秀叔姆小声说:“他细叔是吓着了,眼下他的真魂儿还在外边飘荡着呢。”说完,她让梁叔在桌前端端正正的坐好,她按照程序作了一回法。待梁叔前脚走了,邹叔婆又伏在秀叔姆的耳边嘀咕了一会儿,那神情,像是在传授着什么绝密天机一样,那怕我支起了耳朵仔细听,也没听到她对秀叔姆说了些什么。   吃完晚饭,梁叔歪在床上听了一会儿收音机,就躺下准备睡了。这时,秀叔姆在梁叔的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就开始行动了起来。   秀叔姆先是把梁叔脱在床沿边下的一双胶鞋底朝上翻扣了过来,两只鞋尖对着梁叔的头,之后她拿出擂茶棍,举起来,在床沿上“当、当、当”敲了三下,敲完,念道:床帮神,床帮神,主人掉魂你去寻;远的你去找,近的你去寻;遇山你答应,隔河你应声;然后嘴里喊叫起了梁叔的名讳,问:“刘国梁,回来了没有?”这时,梁叔就顺口回答:“回来了!”连敲三通,问、答了三遍这才算结束。   等这场只有我一个观众的戏演完了,疯玩了一天的我也回自已屋上床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一夜,大炮轰我也吵不醒我。至于梁叔是否还是噩梦不断,是不是还一惊一诈的呼喊闹腾,我就全然不知了。第二天早上一骨碌爬起来,也忘了问梁叔一声他的魂儿回来没有,便心急火燎似地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邹叔婆的招魂术是否真的灵验谁也说不清楚,一个人是否真的有灵魂存在也不得而知。弱不禁风的邹叔婆真的有如此的神通吗?“叫魂”其实就是中国传统的一种祝由科,目前的科学尚未能解析,存在的即是合理的,况且效果通常明显。信则有,不信则无。对于那些只重过程不问结果的乡邻们来说,大概要的只是一种心理安慰吧,该做的都做了,心里也就坦然多了。   有一时期,几乎天天都有人上门来求邹叔婆帮忙。有时,一个人刚从里屋走出来,另一个求助者就进了大门。内容也不单是招魂,还能驱邪、排八字、算运程、治日常疾病,往往拿几剂青草药回去煎水喝了就药到病除,很是灵验。偶尔,还有十里八乡的外村人找上门来求她作法呢——当然了,外乡人前来求神问卦,几乎是没有空着手进门的,总有答谢的礼物默不作声地放在了里屋的墙柜上。      稍大一点儿,我就从母亲的口里知道了一些有关邹叔婆的家底。      邹叔婆的外(娘)家在八乡贵人村,是个大户人家,自小跟着兄弟上过私塾,识文断字,知书达理,加上人长得标致,十八岁就被八乡山的廖乡长娶作小老婆。八乡曾是红十一军和韩江纵队的根据地。解放前夕,廖乡长曾带着县保安警察大队杀了一些支持革命的铁杆分子,烧了一些他们拥护者的房子,关了一些参加过他们队伍的人,潮汕人民抗征队早就要杀他都没有成功。
   终于有一次潮汕人民抗征队三名队员扮成牛贩子走近廖乡长家,将急于变卖家产的大地主廖乡长当场击毙。树倒猴狲散,邹叔婆经人介绍嫁给了荷树村一个老实巴交的贫雇农天成叔公。     新婚第三天,邹叔婆家里来了一对熟悉的男女。他们说,那凳子,那锅盖,那锅铲,还有那婚床上的旧棉被,都是天成借他们的。他们得拿回去。  邹叔婆懵了,惊愕地看着他们,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冬雨,屋檐水滴滴答答的。东西搬走后,邹叔婆就在那间空空荡荡的老屋里,默默地站了好久好久。以前,她听人说过,穷苦的农家,“蓑衣当被盖,斗笠当桶盖。”没成想,如今自己刚刚建立的新家,竟连蓑衣、斗笠都没有一件! 她鼻子一酸,眼泪就簌簌地滚落下来 ......    过了一会儿,邹叔婆擦干眼泪,在心里安慰着自己:丈夫父亲刚过世,人又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来,家里哪能不像水洗过的一样?当初,自己答应嫁给他,不就是图他人好吗?她想,只要人好,苦日子总是会有尽头的。 好在父母跟她只隔着两座山十几里的路,新家急需的生活用具,就回娘家去拿,或是开口让父母帮着买。她至今都还记得,那个北风凛冽的傍晚,父母使唤年仅十二岁的小妹,挑着二小竹篮锅碗瓢盆,啪达啪达地给她送过来。走到她家门口,人小、风寒、手冻僵的小妹,差点儿把碗打烂了……  那时,邹叔婆最忧愁的事,是丈夫尚欠着一笔安葬父亲的债。人家在外面放话说,老婆都有本事娶回来,欠我的钱怎么就不还呐?邹叔婆听了,心里就如喝了黄连水一般的苦! 那天夜里,她默默地搬出那只崭新的红漆杉木箱子,开开锁,将里头的10多件衣料、10多双袜子,一一摆放在床上。她对丈夫说:“这是我陪嫁的全部东西。你都拿去卖吧,卖到了钱,好还人家的债。”她想了想,又从箱子底下缓缓取出一只红布包,放到丈夫手上:“这是爸爸妈妈留给我用的10多块大洋。如果卖了那些东西还不够的话,你都拿去还债。”   邹叔婆说这话的时候,两眼噙着泪,声音很低,很低。   谁知屋漏偏遭连夜雨,命歪么个疼肠人,嫁过来不到一年,丈夫在一次挑担赶南山墟时走夜路途中被老虎所伤,抬回来不到二天就咽了气,年纪轻轻的邹叔婆就再次守了寡,只留下个遗腹子。   满头青丝的天成嫂一直等到变成了白发苍苍的邹叔婆,含辛茹苦地把儿子拉扯大,还替天成把老妈养老送终了。   后来,接二连三的这些事情出来之后,村里人闲着没事,就总爱牵牛上石壁。于是有的老人就说:邹叔婆的两个颧骨太高,不但生来命苦,还是个克夫克子的命,似乎这一切都是她前因后果命里注定的结果。   也是,邹叔婆年纪轻轻的守了寡就够苦的了,谁知,她刚给儿子娶了老婆没几年,儿子又出了事。   有关天成叔公的事情我是听母亲讲的,可邹叔婆儿子出事那年,我已经开始懵懂的知多少了。   那是一个冬天将临的季节,地里的番薯都能挖下来烧窑着吃了。   一天下午,一辆卡车上拉着一副黑棺材从县城公路下来,嘎吱一声,车停在了供销社的空场上。看到那副漆黑的棺材,接到报信儿后就一直守在家门口的邹叔婆一下子扑到了车帮上,刚大放悲声地喊了一声:“赖子啊——!”一口气儿没倒上来,人就晕倒在了汽车轮旁。    装着邹叔婆儿子的黑棺材被几个穿工作服的人抬下了汽车,头南脚北地停放在了她家上厅的两条板凳上,还在棺材的两边各摆上了一个大大的花圈(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漂亮的大花圈,所以印象就十分的深刻。)。    那副厚厚的黑棺材在装上汽车之前,就早已经被单位的人用大钉子给钉死了。   邹叔婆的独生儿子叫刘佑青,花名黄毛。读过初中,后来就在公社电站里当上了一名电工。   在我的记忆里,我叫他哥哥的刘佑青是这么一副模样:个子不是很高,常年留着一头倒向一边儿的大分头,穿一身儿工作服的他看上去挺帅气的。每次见到他从公社坐车回来,不论辈份大小,见着村里的男女老少他都会迎上前去先打招呼,时不时的还要逗人家讲上几句玩笑,他总是那副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随和样。在家里时,也时常和我们这帮不懂事的浑小子们逗着玩儿,摸这儿动那儿的寻开心。    出事那天,刘佑青爬到高压电线柱上修线路,刚上电线柱时是停了电的,谁知他干活干到半截时突然来了电,正跨在高压在线缠绑着胶布的他瞬时成了一团燃烧起来的大火球,等到掉下来时,一个大活人变成了一截黑木炭。    刚刚年满三十岁的刘佑青娶过两个老婆。第一个老婆在小玲六岁那年得了一种怪病死了,去年春天才新娶的邻村的一位大姑娘进门,他又出事故死了。    出殡那天,邹叔婆哭得昏天黑地十分的凄惨,悲伤至极的她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诅天咒地的哭号,就“水打博头(堤坝)薄处穿”的一句哭词,让身边哄劝她的那些人陪着她一块儿落泪。    刘佑青一死,这个家庭中的四口人就没有重样的了,老少三辈儿寡妇,外加上一个八岁的小玲儿。    后来,老婆婆死了,年轻的媳妇改嫁走了,家里就剩下了她和小玲祖孙两个。    我问过母亲,邹叔婆的招魂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又是跟谁学来的?母亲说不太准,含糊着说,自打那个天成叔公死后,她就好象是观音娘附了身,开始有这门道行了。    母亲还说,“四清”那时日,工作队在清理封建残渣余孽时也把邹叔婆找去了,审了几天几夜,也没问出她是什么组织哪个道门来,家里就一个年幼的小玲没人照顾,工作队就把不许宣扬封建迷信之类的话教育了她一番,然后就把她给放了。    文化大革命是多凶猛的势头,凡被划归到“封资修”一边的东西,几乎统统被油炸火烧了,很少有大难不死得以幸免的。可就是奇怪了,不管民兵红卫兵们如何折腾,也不管大革命的势头多么的猛烈,邹叔婆却是毫发未损地安稳度过来了。    几十年间,村里大小一千多口人大都受过邹叔婆招魂治病的恩赐。    为了支撑这个多难之家,邹叔婆受了一辈子苦,挨了几十年的累。一副瘦弱的双肩,挑起了一家重担,以至现在人们谈论起邹叔婆来都不胜唏嘘叹息。    村里人信奉的是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    每逢年关,凡那些求过邹叔婆的孩子妈、孩子奶奶们就会这家送来一块儿肉,那家拿来几对鸡蛋的过年礼物,稍宽裕一些的人再丢给小玲几块压岁钱……众人拾柴火焰高,生活艰难的祖孙俩有众人这么一帮衬,一个春节就顺顺当当的过去了。    直到有一天,也就是邹叔婆过世五年后,我回故乡搞有关民俗学的田野调查,我和当了教师的小玲儿聊天时谈到了邹叔婆招魂一事,小玲儿知我对这些感兴趣,就把她奶奶保存的一些文书手稿给了我。其中有一本《轩辕黄帝天医祝由十三科》的手抄本解开了我对邹叔婆会开药方治病的谜团,该书序言如下:
 昔神农尝百草以治病,岐伯因病以制方,黄帝深原五行,详察五脏内因外因之感,人邪己邪之触,虑病者一时不得其药医者,又未能详乎脉理,以致病因药深。又或贫不能参苓,更虑学道者不能广宿药品以救沉屙。因仰观天文,俯究人理,告于羲农,立为此法。尚字为将,食字为兵,各字为先锋,施之百病,无秘应乎立愈。此咒治百病之所由起也。故曰祝由科。后之学者,承奉行持济世,乃体大圣好生之誓,悯众生病患之苦,不须财帛,广济博施,诚大道之梯航,仙箓之捷路云耳。
    涵谷山人体真子拜题。附《轩辕黄帝天医祝由十三科》目录:
  一曰大方脉科,主治伤寒痰喘,及一切内症。
  二曰诸风科,主治麻木痈痪,及一切中风。
  三曰胎产科,主治胎前产后诸病,及一切妇科异症。
  四曰眼目科,主治青盲白翳,及流行眼疾。
  五曰小儿科,主治惊风潮热,及一切幼科杂症。
  六曰口齿科,主治牙痛鱼鲠,及一切喉症。
  七曰痘疹科,痈疽疔毒,及淋浊科。
  八曰伤折科,主治压伤骨断,及跌打损伤。
  九曰耳鼻科,主治耳聋鼻衄及一切耳鼻病。
       十曰疮肿科,主治癞疥顽癣,及无名肿毒。
  十一曰金簇科,主治箭伤枪伤,及刀斧铁器伤。
  十二曰书禁科,主治镇邪驱鬼,及辟毒截疮。
  十三曰砭针科,主治疯癫,及筋骨疼痛。      那一夜,我和小玲聊到深夜,并相约第二天一起去给她奶奶上坟挂纸。我告诉小玲,她奶奶从事的招魂风俗,并非“迷信活动” 更不是过时的“古代遗留物” 和被失落遗忘的“史实”,或者只是个人的虚幻的信仰想象,而是民族刻意遗存下来的,并被反复承载与内化的记忆模块、文明模式。它以“可视”“可颂”“可听”的方式,就像语言哲学大师奥斯汀所说的是“以言施事”、“即言即事”(言语即行为),参与回忆、保存和构造了客家人关于一般性的世界观念与信仰的历史,反映了客家人古今“心同理同”的主观意图及厚重的文化背景与社会情景,是客家人不断层累的祭祀传统(如祭祖、祀神和事鬼)或天人贯通的宗教和自然的心性的象征缩影。它亦展示了客家人以相关性的宇宙观及整体主义的秩序感为基础的、绵绵相续的观念系谱和文化取向,体现了客家人沟通阳-阴、生-死、人-神(鬼、祖先)两界的理性化追求,及对净与晦、生与死、吉与凶、正与邪、是与非等辩证范畴的智性的感悟。招魂喊惊习俗堪称是中国传统“数术化宗教”的信仰表现形态的活化石。这种共生共荣的多神崇拜和相互并接的仪式场景,使得粤东地区乡村的宗教信仰和民俗活动更呈现出更加的和谐共处、相容并包的有趣的山村风貌。      第二天一早,我和小玲一家带上三牲斋果、宝锭纸烛等来到邹叔婆的长眠之处,由于墓碑还没有立上去,多少显得有些冷寂。坟的周围,是荒芜了的田园,种了桃梅等果树,还有一些苍老的茶树,枝头虬螭、叶密色浓,恰似邹叔婆的身影。      在这若梦若幻的境界里,我恍惚看到了邹叔婆微露笑意的面容,听到了她亲切哀怨的呼唤。我似乎看到了年迈的邹叔婆,披一头苍苍白发,正倚门盼着她孙女归来。我内心一阵酸楚,身心为之颤栗。望着袅袅上升的香烟,我陷入了沉思:邹叔婆做了一辈子的观音娘的化身,千百年来,佛教信仰尤其是观音信仰影响着千千万万的社会民众,渗透了社会各个阶层。观音文化所彰显的信仰价值、精神价值、人文价值已经远远超越了佛教的范畴,成为岭南传统文化乃至中华优秀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有半个亚洲信仰的观音菩萨,最能代表大乘佛教菩萨精神的观音文化,其核心就是慈悲和智慧。观音菩萨用自觉,觉她的本性智慧,无时无刻无有条件地感应众生、服务众生、普度众生,超越时空,法界平等的实施,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无量功德。如果我们概括观音菩萨这些慈悲平等,圆融智慧的普门功德,那就是:“觉悟人生,奉献社会”。可知我们若能大家都人人学观音,人人做观音,我们的人生就能自觉,就能觉悟,我们就能从自然的、功利的人生境界上升为智慧的、道德的人生境界。如果我们能觉悟人生从而奉献社会,就能改变乃至铲除我们当今社会普遍存在的自我中心、物欲横流、金钱至上、道德沦丧、信仰缺失等不良现象,进而建设我们幸福的人生、和谐的社会、和平的世界。                                                                                        2012年4月23日初稿于东莞长安

西田苦笋 发表于 2012-7-19 11:40:35

本文发表于汕头市文联主办纯文学双月刊<<潮声>>杂志2012年第3期.

左旋c 发表于 2012-8-27 14:5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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