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jiashan 发表于 2010-4-26 09:13:24

重逢

在 咖 啡 厅


    刚从乡下搬到省会城市不久,一位同学问我:“认识易坪不?”

   “不认识 。”我不假思索地答。

   “可他在打听你,是电力系七七级的。你们以前不是经常在一起打排球?”

    我心头微微一震:有外系的同学记得我?记得我这在乡下埋了几千年的“兵马俑”?突然反应过来:“认识。”

    通过短信联系,我和易坪约好晚九点在母校咖啡厅见面。

    入夜,华灯初放。我穿了一条多年不用、基本淘汰的连衣裙,提前一个小时来到校园,来到以前的运动场。时过境迁,仿佛听到以前一起运动时欢笑声,却无法确定过去打球的位置。心里空荡荡的:毕业已二、三十年,人会有什么变化呢?胖胖的身材,还有点架子。对,国企高管应该是这样。希望我们都还能认出对方。

    快九点,我到咖啡厅等候。

    咖啡厅里,淡黄色的烛光很柔和,坐位旁的大型植物让人感受到生命存在的朝气。一漂亮的女孩在厅中央弹着优美的钢琴曲。

    九点,易坪如约而至。他刚乘飞机从外地出差回来,脸上写着风尘。易坪变化不大,中等个,结实偏瘦,不过比以前胖了一点,面相和善。有知识分子的斯文气,也有将帅的果敢魄力。我知道他是一家拥有数万名职工的大型国企的副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一眼就认出来。

    易坪却说:“你变化很大,除了眼睛还是那样。”

    “老了,岁月无情。”我们简单地握了握手。

   谈话一开始,易坪就说:“我每天工作都很忙。”我觉得有点可笑,都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兴趣见面,如果他跟我摆架子。

    “老叶(同学)告诉我,以前我们在一起打球时,别人都以为我们在谈恋爱,让你们班的一个男同学很生气。”他说。

    “他瞎说,没有的事。”我没敢告诉他,有人问我:易坪没追求过你?你们没上过床?

    “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就像发生在昨天。”易坪看着我,往事记忆犹新。

   在八十年代初的学校运动场,我们分属几个系别素不相识的同学,因都是排球爱好者,下午课外活动时间经常聚在排球场玩排球,有时商量分队进行友谊赛。我每次基本上都参加以电力系同学为主的队,我们的对手好像是土木系。那时,电视台正在热播日本电视连续剧《排球女将》,剧中有一种发球姿势叫“流星感月”,被我的同学修改为“流行感冒”。友谊赛,我们队输多赢少。按照约定,输队每人得做五个府卧撑,每次我都躲到旁边逃避“惩罚”。

      易坪是我那时认识的球友,是我客家老乡。他那和善、带着学生气的笑容印在了我的心里,珍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一直觉得很美很好,没有过其他的想法。无意间被人掀开,忽然又觉得并不完全是这样。

    “过得好吗?”

    “很好。”

    “没有什么遗憾?”

    “没有。挺顺利的。”

   我问的是私生活,易坪答的却是工作、职位的升迁。

    琴声悠悠,桌上的烛光在闪烁。沉默了一会,易坪说:“我只谈过一次恋爱。妻子是别人介绍的,在教育部门工作。”

    “恋爱成本很低啊。”我调侃道。她一定很美,心想。

    “你呢?”易坪问。

    “你看见我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我答。

    “对不起。”易坪面有歉意。

    “没关系,找不到缘份而已。”我淡淡地一笑。

    “怎么想起来打听我?”

    “去年校庆,同学聚会谈起。”

    “我以为大家都忘记我了。”

    “同学的情意是缘份,是不可替代的。”

   我很想问易坪以前是否喜欢过我?这些年是否想起过我?现在呢?

   易坪却开始大谈他的工作和成绩,以及最近看过的《亮剑》和《潜伏》两部电视剧。我想易坪大概平时没机会与人谈这些。或许,他想说,可不知道怎么说,只好谈工作和电视剧。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我们两人都很可笑:几十年不见的校友,一个特地跑到某个地方去大谈工作上的事情;一个特地跑到某个地方去听对方谈工作上的事情。但易坪对我没有几十年不见的生分,仍把我当作熟悉的朋友,没把我想像成可能变成的坏人,有点感动。

   我看着坐在对面的易坪,一直在想,要不是前几年我及时地做了阑尾炎手术,现在恐怕就不会坐在这里了。上帝保佑。

    “我去过你工作单位所在的地区,在那工作过一、两年。”易坪说。

    “为什么不去找我?”我有点激动。

    易坪没回答,也许当时他觉得没有意义,或不想互相打扰。

    不知什么时候,钢琴曲换成了《友谊地久天长》,琴声情意绵长。

   后来,易坪终于说:“上学时,我不想谈恋爱。因为,我看见我父亲单位里很多两地分居的夫妻很难调到一起。而且,当时学校是禁止学生恋爱的。毕业分配时,有恋爱关系的男女同学会被有意分开。”

   我想问他: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吧?但又觉得多余,因为在场的听众除了我,没有别人。心想:这是一个理智且铁石心肠的男人,知道该取什么该舍什么,好在我们没有曲终人散的悲剧。

    不知不觉时间过了三小时,十二点了,我还是没有听到我想听到的话。想到第二天还要上班,我们结束了会谈,一同走出咖啡厅。
   室外,月明星稀,温柔如水的月光洒满大地。咖啡厅离我的住处只有两站公共汽车的路程,很希望易坪陪我走回去,但又怕影响他第二天的工作,只好作罢。

    当我们同乘出租车到我楼下时,易坪紧握着我的手。我很意外,有点不知所措:我们好像没喝酒吧?我想告诉他,我怕有人会来取我的命。终于还是没说,我们终于还是平静地分手了。



                                 在记忆中            



    回到住处,我关掉了手机,却关不掉思绪。往事像被打开闸门的河水,奔涌而来......

    易坪的身影尚未淡出视线,另一个人从记忆中迎面走来,他叫嘉良。

    数年前,我们系七七、七八级同专业的同学举行毕业二十周年庆典。当年的同学久别重逢在省城,举杯换盏,开怀畅饮,不醉不休。忽然,我看到嘉良和另一个同学来到我旁边,让我惊讶不已:他们年纪都比我大,怎能让年长者向年幼者敬酒呢?忙说:“在那么多同学里,你们两人给我的帮助最多,我敬你们每人一杯吧。”在联欢会上,我和嘉良跳了一支舞。

    其时,此前我们已有十年没联系。嘉良高个子,身材匀称,眉清目秀,还是我们系的体育明星,是很多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嘉良高我一届,那时,我们不同年级的两个班经常在一起上共修的专业课。嘉良在学习上帮助过我,是悄悄的、不求回报,让人很感动的那种,和他在一起感觉很温馨,很平静,很安全。朋友说这是亲情,不是爱情。毕业后,我们各奔东西,不再有联系。

    后来,有一年我从单位停薪留职出来,找嘉良介绍了一份工作。有一天约了他和几个朋友喝早茶,很意外地看到他带来了妻子女儿。我理解,嘉良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与他保持距离。后来,我到了另一个城市工作,不再有联系。我想嘉良大概已把我给忘了。没想到。

    聚会结束后,我去了一次他工作的地方。在与嘉良和几位同学聚会时,我喝醉了。

    回到宾馆,在电话里向一位女友哭诉:“如果有一个人喜欢我,为什么不等等我?我没结婚,他为什么结婚?”

    女友反问:“你凭什么要别人等你?你给过别人什么暗示吗?别人给过你什么承诺吗?”

    闹了半天,责任在我自己身上。想当年在学校时,女同学很少,我因年纪小,人缘蛮好,感觉有点像现在拥有许多粉丝的明星。觉得有许多人关心,有事有人帮就够了。并且以为这种状态会一直保持下去,永远不会改变。泰戈尔不是说过,不要留恋路边的鲜花,一直往前走,前面会有鲜花开放的。而且,那时,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有些大同学老跟我说插队、进工厂的事情,让我觉得他们离我很远,与我不属于同类人。

    后来,嘉良调任另一个城市的地方行政长官。我路过那里,去看了他两次。

    第一次,我跟嘉良说:“我私人来访,你有空就陪我,不麻烦别人。”可吃饭时,他却叫来了许多下属。

    后来,我在电话里指责嘉良:“为了保护自己,不惜牺牲别人!”他很激动。那几天,天下着雨,我们不欢而散。

   第二次,就我和嘉良两人吃饭。问其原因,说是怕我生气。此后,我们都不说话。

    “为什么不说话?”

    “是你来找我,不是我找你。”

    “我这段时间一直感觉不好,头晕、心闷、老想吐。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清明节的时候你会不会想起我?”

   “什么怪念头?”

   第二天我急病发作,进医院做了阑尾炎手术。嘉良叫他的司机为我忙前忙后, 还送来了两千块钱,但始终没有露面。我想嘉良大概是用这种方式既帮助了朋友,又保护了自己。出院后,我把钱还给了他。嘉良从此电话不接,短信不复。

    朋友说:“你伤了他的自尊心。”我们再次失去了联系。

    从记忆中走来的另一个人是我高中同学,我们小学、初中一直在同一学校的同一年级,他叫金田。

    1991年清明节刚过不久,天阴沉,多毛毛雨。我父亲在医院因心脏病发作去世,生前却一直被诊断为肺结核病。我们因不曾在意,没有好好照顾他,倍感内疚和悲痛。

    这时,在我父亲的葬礼上很意外地见到了金田。听说他现在是一有成就的企业家,但还是那样英俊,有军人气质。

   金田说:“人都是要死的,包括我们自己。”我们已很久没联系了,心里好感动。

   上大学初,我跟金田有通信联系,金田当时与我在同一城市的中等学校学习。学校放假回家,听一个同学说,很多人都在传我写情书追求他。这太没面子了,我没多想就认为是金田说的,气冲冲跑到他家质问。我们的关系从此僵了。

   后来,一位朋友说也许他只是跟别人说有你和他通信一事,后被人篡改;或是他想通过这样的方式促成你们的关系,他并没有恶意。

   我后悔死了,多次找金田道歉都被拒绝了。我想跟金田说,我愿意与一个人通信,我对那个人肯定是有好感的。可他周围有许多喜欢他的女同学,而这些女同学都与我关系良好,我不想失去她们,她们对我很重要。如果我们之间有什么可能,应该是在他处理好与那些女同学的关系,清理好周围环境后;或是等到那些女同学因等得不耐烦,纷纷走进结婚殿堂之后。

    每次在同学聚会上金田都会来找我喝酒,每次都说我文化比他高,如何如何。我无言以对。我知道他过得不好,总觉得是与我有关,很不安。我曾托人传话,如果过得不好,希望他离婚来找我。金田没反应。也许他认为他现在有钱了,我看上了他的钱。朋友说:“别人过得不幸福来找你,你就能给别人幸福?你凭什么?你以为你是谁呀?救世主?”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还有一个不得不提的人是我毕业前曾以为很“明确”地喜欢上的一个人,因他符合我找同届高中毕业,有共同话题的条件。他叫新宇,是我中学同学邻居的同学,北京某大学的学生。可新宇说我不是他的意中人。我们交往很多,但在新宇身上找不到我想要的兄长般的呵护、宽容,非常烦恼。我毕业回家乡后,新宇毫不犹豫地与他的意中人结了婚,并且出了国。

    十年后,新宇从国外回来,成了海归。他到我工作的地方,找到我。

    “我们是不是重出江湖,重新约会?”他建议说。

    “想得太美了。”被我一口回绝。那本是一场误会,为何要写续集?

    几年后,我出版了一本名《海岛导游》的书,其艰辛让朋友感叹,只有我自己知道当年新宇对我的轻视是其中的动力之一。

    想到每场演出,我不是与心仪之人失之交臂,有缘无份,终成被爱情遗忘千年的“兵马俑”;就是认错对象,误入歧途,痛苦万分。心里有说不出的懊悔。我像一只远航归来、疲惫不堪的小船回到始发地,却不见了当年出发时的渡口,无处停靠。想必那原本属于我的渡口,早已变成小船,驶向远方,踪迹难觅。假如我愿意变成渡口,与奔腾不息的河水相伴,独自在这迎来春夏,送走秋冬。等五百年不够久,愿再等五百年,我是否能在春光明媚的早晨等到希冀的小船出现?

    东方欲晓,天边露出晨曦。新的一天开始了,我打开手机,飞进易坪发来的问候:“早上好!”今天一定是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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