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jqxlgc 发表于 2008-11-23 16:41:37

石城作家曾小春作品选

青年作家曾小春简介


曾小春,男,汉族,1965年3月出生,江西省石城县人,中共产党员,大学本科毕业。原任江西省石城县文联主席。1993年被评为图书(群文)系统馆员(中级)职称,1990年加入江西省作家协会,199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现在广东省东莞市文学院工作。

  其主要经历为:

  1981年9月――1984年7月就读并毕业于赣南师院中文系(大专)。

  1988年9月――1991年7月就读并毕业于江西师范大学中文系作家班(本科)。

  1984年8月――1987年7月在江西省石城县中学高中部任语文教师。

  1987年7月――1993年9月在江西省石城县文化馆工作,先后任文学创作辅导干部、副馆长职务。

  1993年9月至1999年11月,在江西省石城县委组织部工作,任县委组织员、党员教育科科长职务。

  1999年12月,任江西省石城县文联主席职务。


  自1984年从事文学创作以来,在省级以上刊物发表小说、诗歌、散文、剧本达100余万字。受到著名评论家作家雷达、曾镇南、高洪波、秦文君、刘绪源等的专门或重点评介。小说《空屋》、《热血》、《丑姆妈》、《父亲的城》、《蓝色故乡》连续获得江西的第一、二、三、四届谷雨文学奖;《父亲的城》获陈伯吹儿童文学优秀作品奖。

  1990年7月,参加由中国作协·少年儿童出版社举办的“上海国际儿童文学创作理论研讨会”,宣读论文《呼唤儿童文学流派的崛起》,并收入论文集出版发行。”

  1991年5月参加由中宣部、中国作协联合举办的“全国青年作家代表会议”,聆听了党和国家领导人李瑞环、王震的亲切教诲。

  1992年少年儿童出版社在上海举办“曾小春作品讨论会”,《文学报》、《新民晚报》、《文汇报》、《儿童文学研究》等报刊作了专门报道。

  1998年6月,江西省作家协会、赣州地区文联、中共石城县委、石城县人民政府联合举办“曾小春儿童文学作品研讨会”。《江西日报》、《文艺报》、《作家报》、《创作评谭》等报刊作了专门报道。

  1996年,小说集《父亲的城》入选由中国作协、中华文学基金会主办的“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1996年卷”,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著名作家高洪波为之作序,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年出版。

  长篇小说《蓝色故乡》入选“花季长篇小说丛书”,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1997年出版发行。1998年5月,中国作家协会、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在北京联合举办“花季长篇小说研讨会”,《蓝色故乡》被重点评介,《文艺报》、《儿童文学研究》等报刊均有专门报道。

  小说《空屋》被人民教育出版社选入“九年义务教育三年制、四年制初级中学语文自读课本”《哦,大海》一书中。

  自1993年调入组织部门工作后,积极参加党员电化教育专题片的创作,由他编导、撰稿和制作的电视专题片连续五年获得赣州地区党员电教片评比一等奖。由他撰稿并参与制作的电视专题片《齐贤村故事》、《小屋告诉你》、《活着的人》连续三届荣获由省委组织部举办的“全省党员电教片观摩评比”一等奖,并在江西电视台播放。由于他在电视专题片创作上的突出成就,1998年4月至8月,他被抽调到省委组织部进行专题创作,由他撰稿并参加与制作的电视专题片《穿越雨季》荣获中央组织部主办的“全国党员电教片观摩评比红星一等奖”,并在中央电视台“地方台30分”栏目中播出,北京广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朱羽君在《党员电化教育》杂志发表《平凡中见光辉――评电视纪实片<穿越雨季>》的专门评论,对该片给予高度评介。

  为了表彰他在创作上取得的显著成就,1997年,他被中共石城县委、石城县人民政府授予“全县第二届拔尖人才”称号,被共青团石城县委授予“首届青年十杰”称号。1999年被推荐为赣州市第一届政协委员。



西去的铃铛


1





冬天的早晨,当我挑着空空的木桶,一扭一扭走向那口方方的水井时,西边陈坊桥的坡路上,一长串挑着柴担的队伍正在走来。只要看一眼我就知道,那是来我们屏山赶圩的固村山里人。

早上,那是挑水的高峰期,几乎家家户户的水缸都要在这时注满,井口的四个方角便排起了长队。挑水的人群中,只有我个子最小,身边的大人便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来:

呵呵,吃奶都还不知饱,你就会挑水吗?

人还没桶大呢,别掉井里去了。

……

这种语气夸张和略带嘲讽的话语让我十分受用。在我听来,这是大人们对我的一种委婉夸奖。

井口蒸腾着袅袅水汽,就像井在呼吸。轮到我打水时,身后的人伸出手来想帮我一把,遭到我非常气愤的拂袖拒绝。我当时一定是这样想的:如果需要别人帮忙,我还有资格接受你们的表扬吗!而且,我对自己变本加厉起来,本来我只挑得起半桶水,这回偏偏要挑满,让大家对我更加刮目相看。果然,当我无比吃力地将水桶拖出井口,用尽吃奶的力气挑起满满一担水时,身边的大人们发出阵阵惊呼:

哇哇哇,这么满挑得起吗?

小心点,别把屎肚压破了!

我憋红了脸支撑着,沉沉的担子压得我说不出话来,只能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想用表情告诉他们,我能干和轻松着呢!

我在人们的注视中离开水井,向家的方向走去。担子实在是太重了,我想转换到左肩上去,但我无力做到,扁担似乎长进肉里去了。右肩迅速从酸痛进入麻木,身子扭曲歪斜,步伐醉汉似的踉跄,桶里的水不听话了,咣咣地荡出桶外,溅湿了我的裤腿和布鞋。身边不停有脚步踢踢踏踏经过,我只能紧盯脚下的路,无暇顾及走过的都是些什么人。可恨啊,我不堪重负的狼狈样子都被他们看到了!其中一位高声大气地说,挑不起就倒掉一点吧。那一刻,我感到无比屈辱和万分恼怒,真想把水桶扔了,真想哭出声来。但我这么能干的人怎么能哭,怎么能轻易放弃呢?如果要哭,那淅沥在土路上的两行新鲜水迹,就算是我淋漓的泪水吧。

眼前是一道缓坡,我已无力支撑,只好歪近路边的一棵树下歇脚,背对着坡路喘气。井边打水的人还是拥拥匝匝,而走在路上的那伙挑柴人却不见了,只剩下两捆火红的松枝柴在井边缓缓蠕动。

小镇的炊烟已经升起,母亲肯定在焦急地等我用水做饭。我赶紧挑起水桶上路。从家门到井口不到三百米距离,上了坡再走百十来米就到了,要在平时,不用两分钟我就能走到。可现在,刚刚上坡我又走不动了,只好再次歇肩。那两捆柴也在坡下停住,我看清那个挑柴人了,心里有些吃惊。那小子比我高不了多少,眼睛细小,鼻子扁平,门牙硕大。我有些生气地想,这个丑小子,怎么敢像我一样能干呢?让我稍感安慰的是,他也走不动了,鼻翼一掀一掀地站在那里。但我又对自己不满起来,人家已经走了那么久,走不动是正常的,而你又走了多远呢?

就在这时,那小子猛地钻到竹杠下,龇牙咧嘴挑起柴担。我本来就在前面,难道他要超过我,让我输给一个山里人吗?我心急火燎地挑起水桶往坡上冲,肩上的担子似乎轻了许多。但我未能一鼓作气冲上坡顶,走到一半就顶不住了,听得后面呼哧呼哧响,转头一看,他就在我屁股后面,扶着柴担张开嘴巴呼气,那门牙显得更白更大了。我腿一软,两只水桶咚地坐在斜坡上,桶里的水薄膜似的滑泻出来。我双手抓住桶把,让倾斜的水恢复平稳,又转身盯住那小子,担钩挂在肩上,只要他一起身,我就立即开拔,绝不让他赶超在前。这样走走停停,终于到达坡顶,我们被迫再一次休息。他的柴担火红得逼人,离我仅有一步之遥。那小子坐在柴担中间的竹杠上,目光越过我的头顶,去看前面的街道。

我们的比赛没能继续下去。母亲大概等不及了,便从家里来接我。那小子的柴担也被一个戴旧草帽的老人挑走了。

两个大人挑着担子在前面走着,我和那小子空着手在后面跟着,我走快一点,他也快一点。我火了,干脆跑到前面去,他却没敢再跟我比。我不时回头乜斜他一眼,他与挑柴的老人并排着走,脑袋转来转去地看着眼前的小镇。

安子,这就是你想来的屏山哪!老人侧着头说。

爷爷,屏山好大哟——那小子仰着脸呼叫着,尾音拖得老长。

哼!这些固村人没见过世面。我在心里轻笑着。

固村与我们屏山相邻,也是一个小镇,只是属另外一个县管辖。那时我还没有去过固村,但在我的猜想中,那边有无尽的深山和无数的柴草。

母亲挑水转进家门。我在骑楼下站着,倨傲地看着他们从我身前走进前面的柴火坪。那小子竟然从柴担后探出半张脸来向我做鬼脸,我冲他狠狠瞪了一眼,就把他吓得躲回去了。只见他的腿脚从移动的柴担下露出来,脚上旧胶鞋的带子上下甩动。

同时,我记住了他的名字:安子。

2





那以后的假日和周末,安子逢圩必来卖柴,挑的柴捆与他爷爷的一样大。山里人进入小镇,一定要经过镇口的水井和我家门前,因此我时常能撞见他。每次相遇,他一看见我就怯怯地勾下头。哈,他怕我!我干脆站下来盯着他看,目光棍子似的在他脸上扫来扫去,让他步伐紊乱跌跌撞撞。我仅用眼睛就打败了他,心里十分解气。

其实,我们更多的是在柴火坪遭遇。他在那里卖柴,而我则是去捡柴。

我家挨着镇礼堂,礼堂前面有一大片空地,专门供山里人卖柴,因此叫做柴火坪。逢圩的早上,上百担柴草一溜溜停放在这里,看上去十分蓬勃耀眼。站在家门口的骑楼下,我时常看到,安子和他爷爷总是最后一批进场,他们的柴担往往放在最外围。我曾听见他爷爷叫他少挑些,安子嗯嗯地点头,可下一次他的柴担并没有变小。我在心里说,哼,逞什么能呢。

每担柴火放在地上,总会受到些损失,特别是芦蕨草、松枝松毛一类,被折断枝梢和自行掉落的现象是经常发生的。这些柴草一旦遗落在地,就像没有了归属,谁都可以捡回家去,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们屏山地少人多,周边的山岭早已被砍得光秃秃的,砍柴要到很远的山里去,往往是早出晚归,比下地干活还更辛苦。能在家门口捡到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般的美妙。当然,捡柴的都是些孩子,我当然也在其中。

我提着畚箕,扛着竹筢站在骑楼下,一眼就看见安子和他爷爷守在自己的柴火旁。他爷爷依然扣着那顶旧草帽,坐在地上抽烟;安子则东张西望地站着,一接触到我的目光,他的眼皮就低垂了,局促地蹲下身子,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我耀武扬威地从他身旁走了过去,心想,我可没工夫看你,我要捡柴去。

捡柴也有门道,那就是要跟着买柴的人走。我们最喜欢跟的是单位食堂管理员和砖瓦窑主这样的大买主,因为他们一买就是十几担,甚至几十担。如果坪上柴火不是很多,他们买起来还更干脆,问一问价,再稍微压压价,很快就成交了。他们大手一挥说,跟我走吧!一大片柴担就应声而起,留下满地柴草残骸,让我们这些捡柴的孩子欢呼雀跃,手忙脚乱。可惜的是,这些大买主并不是经常买柴,他们往往十天半个月才买一回。

最讨厌的是那些妇女,她们大多是干部家属,几乎每个圩日都来,每次也只买一担或者两担,似乎不是来买柴,而是来显示她们高贵身份似的。她们走在柴火坪上气昂昂的,那架势像是领导深入基层视察工作,跟在她们后面真是累死人。好不容易她要买了,却又要站在柴担前漫长地问价杀价,山里人当然也会讨价还价,声音却是低声细气,底气不足。她们便居高临下地喝问,就这个价钱,卖不卖?山里人还在犹豫,她们使出杀手锏,装出扭身要走的样子。山里人经不住吓,支吾一阵就挑起柴跟她们走了。柴担刚一起肩,我们这些等候多时的孩子们一拥而上,手中的筢子飞快地在柴火放过的位置扒来扒去,打架似的争夺地上的断枝残草。

有时柴担还没完全离开地面,我们的竹筢就贴上去了,甚至柴还没卖出去,就有性急的孩子用竹筢往柴脚下抠一把,生生拽出些毛草来,固村人要是敢说什么,孩子们就会讥诮他们是“山里猴子,没威没势”。我虽然没有这样过分,但在心里也瞧不起这些山里人。

这样下来,每个圩日我都可以捡到两畚箕琐屑的柴草,堆在家中的灶堂里,供母亲做饭时用来引火。

我发现,安子的柴往往要在散圩时才能卖出去。因为那些大买主喜欢在柴火坪里面看柴挑柴,安子和他爷爷的柴担远离中心,不在大买主的视野之内,来买他们柴的都是那些狐假虎威的妇女。有时,爷爷的柴成交了,安子的柴却还卖不出去。

有一回,我们跟着一位镶金牙的胖女人走了老半天,最后她转到柴火坪外边,对安子和他爷爷的柴产生了兴趣,那是两担红灿灿的松枝柴,捆得饱满结实,看上去惹人喜欢。那女人左瞄右看,不时俯下身来看一看柴火的成色,还去掂一掂两担柴的轻重。

谁的柴啊?女人横着手指在空中一画。

我的。安子抢着回答。

是我们爷孙俩的。安子爷爷补充说。

柴倒是不错,要是价钱合适,我都买了。女人说话的时候,嘴里的金牙一闪一闪的。

好说好说。安子爷爷不停地点头。

女人开价了,安子的那担柴比爷爷的少了5块钱。

她说,小孩的柴少多了。

安子急了说,我挑得一点也不比我爷爷少啊!

买柴的女人说,我刚才掂量过了,你这担就是轻多了。

安子咚地坐在地上,鼓着嘴什么话也不说了。

就这价钱,卖不卖?女人又故伎重演起来。

不卖。安子梗着脖子回答。

安子爷爷扶了扶头上的草帽,长长地唉叹一声。

哟哟哟。那女人刻薄地嚷起来,嘴里的金牙一片闪烁:你一个卖柴的强横什么呀,都散圩了,不卖你就把柴挑回山里去吧!

那女人扭着身子走了。我们这些孩子却围着不走,手里的筢子靠着柴担蠢蠢欲动。

安子气鼓鼓地挑起柴担真的想回山里去,却被他爷爷伸手拽住了。

等一等,再等一等吧。爷爷说。

安子扔下柴,躲到旁边坐下,把脸深深地埋进膝盖弯里。我们一阵欢喜,安子扔下担子的时候,我们都听到柴条枝梢被折断的哔剥声,是那样的干燥和动人。

散圩了,街上的人流陆续走了,我们实在等不住,只好悻悻离去。我端着饭碗坐在骑楼下的门槛上,一边吃着一边盯着柴火坪上。如果这时有人来买,那柴底下的残枝就全归我了。

可没人来买。母亲在厨房里催我拿碗筷去洗,我刚要回屋,安子爷爷领着安子走了过来。

我想,请你们家帮个忙!老人声音沙哑,微笑着对我说。

我看见安子的细眼睁大了望着我。

帮……帮什么忙啊?我有些吃惊。

把柴担放在你家里,下个圩日我们再来卖。老人还是微笑着,安子的嘴巴也跟着动了动。

娘,娘……我有些慌乱地转过身去,向着家里大喊。

母亲出来了。

听完安子爷爷的请求,母亲说家里地方小,放不下两担柴。

放在这里好吗?安子爷爷指了指骑楼底下。

母亲说,这倒可以,只是骑楼下没个遮拦,要是丢了怎么办?

丢了就丢了,也不敢怪你啊。安子爷爷说。

那……你们就放吧。母亲点头答应了。

爷孙俩脚步叭叭地冲到坪上,转眼间就挑了柴担过来。在母亲的帮助下,它们依偎在我家骑楼的窗户下。

安子又跑进坪里,用手去拢地上的松枝松毛,举着走回,堆放在我的脚下。

这些都归你。安子大声说道,声音从他的大门牙出来显得格外诚恳。

我飞快地看他一眼,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高兴得很。

他们千恩万谢地走了,回西边山里去了。





3





离下一个圩日还有两天三夜。

母亲吩咐我,没事你就去骑楼下看着,不许别人动那柴,更别让那柴丢了。

我才不去!我扭着身子说。

为什么啊?

给山里人守柴,别人知道了会耻笑我的!

母亲瞋了我一眼,抚着我的肩膀说,你真是不懂事呢,柴放在我们家,真的少了丢了怎么对得住人家?何况人家对你不错啊!

母亲说完就喂猪去了。

我在原地站着,母亲的手似乎还在我肩膀上抚着,过了一会才走到骑楼下的门槛上坐着,看着那两担柴紧紧靠在一起,觉得它们真的一样大小,就像一对双胞胎贴着脸站着。

我是个太过认真的人,虽然不大情愿,但还是兢兢业业。每当有人从门前经过,我就站起身来,在柴担前走动着。我这样尽心尽职,意外还是发生了。先是家里的母鸡趁我不注意,领着小鸡们从我身后绕了过来,跳在柴身上啄个不停。我张着双手,嘴里喔吁喔吁地嘘着,将它们从骑楼轰了出去。

过了不久,我舅舅赶着牛背着犁过来了,冲着我说,忘记带赶牛的梢子了,你给我弄一根来。我说你等着,我找去。赶牛一般用竹梢子,我在屋里找了一会儿才找到。当我举着细长的竹梢跑出门,舅舅赶着牛离开我家十多米远了,他的手里扬着一根红红的松枝柴。我气急地追了上去,拽住他的衣摆不放。

给你竹梢子。我说。

这个也可以。他晃了晃手中的松枝,几根松毛掉落下来。

那是别人的。我大叫,硬是将竹梢子塞进他握牛绳的手上,跳起身夺走他另一只手中的松枝。

什么别人的?舅舅嘟囔着。

我也懒得跟他多说,搂着那松枝往回跑,在柴担前左右寻看,才把那根柴按原位插了回去。

天黑下来,我心里一阵轻松,觉得自己一天的任务完成了。就在我走进家里的时候,心里猛然一坠。晚上有人来偷柴怎么办?便去告诉母亲。母亲也被问愣了,她说,大冬天的,总不能在外面守着不睡吧?又说,晚上睡觉时警醒点就是了,还真的有人偷柴不成!母亲这个态度让我很不以为然,她不是说不要让柴少了丢了吗?

母亲开了灯,开始做夜饭。我哪里放心得下,像头小狗似的在屋里转来转去。外面起风了,吹得灯泡乱晃,洒下满地摇曳的光影,一个念头闪电般照亮心空。我发现新大陆似的激动,钻到睡觉的屋子里东翻西找,终于从床脚的抽屉里搜出了我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只铜铃铛,一只许久未曾玩过的铜铃铛!

我一摇,铃声一如往日清亮。

我又找来母亲以前纳鞋用的一团细白绳,系在铃铛上面的扣眼上,跑到骑楼下,将铃铛悬在最外面的柴枝上,细绳从窗户木棂中穿进厅堂,一直牵进里屋我睡觉的床头。我想,这下好了,要是有人偷柴,必定会牵动绳子,这铃铛也必定会叮当作响……

没想到铃铛立时在屋外响了起来,即使隔了厅堂也能听得真切。还没睡就有人来偷柴吗?我冲了出去,骑楼下并没人,柴担黑黑地放在那里。我凑近一看,铃铛还在摇晃响亮。原来是风。

我想了想,又有了办法。很简单,将铃铛塞进柴捆中,风就吹不动了。

那天晚上,我谛听着外面的动静,借着窗外冷冷的月光,白色的细绳依稀可辨。那只铃铛在柴捆里深藏着、沉默着,直到我沉沉睡去,直到我天亮醒来,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以后的两天,除了早上挑水,我几乎都守在那里,就连吃饭也没离开过。最后一个晚上,临睡时我兴奋地想,明天他们就要来了。

是叮叮当当的铃声叫醒我的。我睡眼惺忪跑出门去,天已大亮,骑楼下空了,柴担不见踪影。晨风中那只铃铛又被吹响,我循声望去,原来是挂在窗棂上。

就在我摸不着头脑之际,母亲挑水回来了,她说,别发懵了,他们天没亮就来了。

抬头望去,柴火坪上又摆满了山里的柴草。礼堂的台阶上,安子一边腾跃,一边向我挥手,隐约可见他的大门牙闪着白光。

我只是冲他笑了笑,转身进了家门,发现厅堂的饭桌上码放着三块又圆又厚的黄糍,旁边还有一小布袋炒熟的山栗子。

母亲挑了空桶出来说,黄糍是那个卖柴老人送的,栗子是那个小孩带来给你吃的。

是吗?那就归我了啊!我有些害羞地望了望母亲。

看你猴急样!别忘了捡柴啊。母亲嗔笑着,又去挑水了。

母亲刚走,我就急急地抓了栗子往裤兜里装,直到两只裤兜撑满为止,这才放心地拿起竹筢挑着畚箕捡柴去了。一出门,就觉得不大对劲,一左一右的裤兜十分抢眼地往外鼓胀和甩动着,里面的栗子透过布层粒粒印现,随着步子啦啦响动,活像两只蛤蟆不安分地叫唤。我顿时紧张起来,觉得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狐疑地望着我。按理说,这栗子已经归我了,可以放心地慢慢享用,完全没必要一下子往身上装这么多,但我控制不了自己。也许我是个贪心的孩子,挑水是这样,装栗子也是这样。

我赶紧溜进柴火坪,盲目地跟在买柴人身后,在柴担丛里钻来钻去,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掏出栗子嗑起来,吃得满嘴喷香,唇燥口干。我希望尽量吃得快一点,让兜里的栗子迅速消减下去,这样我才好安心地捡柴去。只是在接近礼堂大门时,我会撇下前面的买柴人转身往外走,随便跟着另一位买主再转。我不愿安子看到我在吃他送的东西。

我就这样有些鬼鬼祟祟地转来转去,老半天才捡了一些松毛草屑。我所走过的空地上,倒是撒了不少黑黑的栗子壳,一瓣一瓣留下我吃的证据,我真想俯下身去把它们捡个干净。

就在我胡吃乱想的时候,安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十分突然地站在我的面前,龇着大门牙冲着我笑。我措手不及地停住了咀嚼,恼怒而尴尬地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努了努嘴,顺便用舌头清理了一下嘴唇嘴角。

我来帮你捡柴!安子兴高采烈地说。

你……

我的柴卖完了。他不由分说拿过我的竹筢畚箕,转身就走,踩得地上的栗子壳叭叭脆响。

那天散圩后,我家的灶堂里堆满了松枝松毛,甚至还有小块的劈柴。这是我捡柴以来收获最多的一天,自然捞到了父母的一番表扬。





4





我与安子就这样好上了。

一连几个圩日,捡完柴后,为了报答他,我领着他到镇上四处乱转,给他讲这讲那。听说他不知道电是怎么回事,我又带他往东边跑了两里多地,到文峰水轮泵看发电。我父亲在那里当站长,让我们进到发电房里,在巨大的轰鸣里扯着嗓子,指指画画地讲水是怎样变成电的。安子不停地点头,也不知他有没有听清和听懂,反正我是听得一头雾水。也不管他,带他来过就算尽心了。

父亲又带我们去看大坝。望着坝顶泄出的白花花江水,安子惊讶得嘴大张着,那两颗大门牙更加暴露无遗。

哎呀,怎么有这么大的河啊?

不是河,是江!我纠正说。

江?他茫然地望着我。

就是许多条河流到一起……

许多条河……他笑了,似乎懂了。

回小镇的路上,安子显得格外兴奋,加上我问个不停,他便呱啦呱啦把自己的许多事都说了。我这才知道,安子三岁时没有了母亲,父亲再婚后,就把安子从城里送回固村老家,从此安子一直跟着山里的爷爷。安子还告诉我,再过一个学期,他就要小学毕业了。

哈,原来你比我大好几岁呢,怎么没比我高多少?我又得意起来。

都是担子压的,我这人喜欢多挑一点。安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也是呢。

那你小心点,别像我一样长不高啊!安子郑重地说。

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这话我可不听,我已经挑过满担了,要是回到半桶水,别人不笑话我才怪呢。





5





忽然有一天,我发现街上的男孩们全都不理我了。好像我是一团臭狗屎,他们见了我都掩鼻而走。

我急了,追在他们身后,不停地问:我做错事了吗?告诉我呀,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

他们厌恶地对我说,你去问木棰吧。

木棰胖墩墩的,是我们街上的孩子王。我只好去找他。

木棰说,你就跟那个山里猴子好吧!以后不要来找我们了。

别这样、别这样啊!我弯腰曲背地央求着。想到被大家孤立,我害怕了,忙从兜里掏出栗子来给他。

是那个山里猴子给你的吧。木棰啪地甩过巴掌来,将我手里的栗子打得掉了一地。

不要这样好不好,不要这样好不好……我的声音蚊子似的喃喃。

那你要保证今后不再与那个山里猴子好!木棰的口气斩钉截铁。

嗯,这……我犹豫着,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说,我保证!只是……他找我怎么办?

哈哈,这好办,我们让他不敢跟你好!木棰赶苍蝇似的挥着手说。

我多希望安子再也不要来卖柴啊。那样,我就见不到他,木棰他们也不会找我麻烦了。

安子还是来了。

天亮不久,我躲在骑楼上看到安子和他爷爷挑着柴走进了柴火坪。过了一会儿,木棰大摇大摆地领着五六个孩子从街那边走了过来。

小虫,小虫!木棰冲着我家喊。

我的名字叫小冲,但他硬是叫我“小虫”,我当然不愿答应。他又不停地喊,声音还越来越高。我只好从窗口伸出头去。

什么事?我明知故问。

你下来!他伸出一根食指不停地往下压。

我步履沉重地走下楼去,无精打采地站在骑楼下。

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帮你把那小子搞掂。木棰昂了昂头说,带着那几个孩子晃进一排排柴担队列里去了。

我心里乱得像一团草,惊魂不定地看着柴火坪上的动静。过了好一会儿,安子挑着柴跟在买家后面出来了。

小冲,我送完柴,就回来帮你捡柴。安子看见我站在家门口,远远地对我说,根本没注意到木棰他们就在他身后站着。说完,就随着买家进了礼堂旁边的那条小巷。

木棰他们却没有尾随而去,拽着我守在巷子里等安子回来。我贴着墙根笔直站着,真想将自己的身子挤进背后的墙壁里去,眼睛不安地看着巷子的那头。

终于,安子扛着竹杠出现了。木棰他们迎面走了过去,我却往后移着身子,躲在墙角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不是叫安子?

我是。

我们警告你,从今以后,不准你与小虫交往。

哪个小虫?

就是住在礼堂边上,你帮他捡柴的那个小虫。

他叫小冲啊!

不管他叫什么,都不准你与他交往!

我们是朋友,怎么不能交往?

因为他要与你断了!木棰说着,手掌当空往下一劈。

……我不相信!安子的声音大了起来。

小虫,小虫!木棰高声喊我,不见我应答,又对其他孩子说,你们把他找来。

几个孩子把我从墙角拖出来,推到安子面前。

小虫,你是不是说过,不与这个山里猴子好了?

我低着头,嘴里嗯了一声。

听见没有,要是以后你再找小虫,我们就揍扁你!

说完,木棰他们将我裹挟而去。我的心里顿时轻松,庆幸自己重新被他们接纳。毕竟安子只是一个卖柴的过客,而木棰他们就在身边,我不能失去他们。也许,我当初与他好更多的是想吃他带来的各种山果,还有他会帮我捡柴,让我获得父母的表扬。

到了圩日,我照样去捡柴,只是尽量躲着安子,安子也很知趣地避开我。

但是我们无法完全规避,好几回我挑着水,刚刚离开井边,安子也挑着柴到了。他定定地望着我,而我却惊慌地将目光撇开了,埋头往坡上走去。他在后面紧紧跟着,火红的柴梢磨擦出刷刷的声响。

我多想奋步疾飞,将他远远地抛在后面,但水担重重地压在肩上,让我无法摆脱他亦步亦趋的追赶。这时,我听见他在一片喘息中低声地说:

我不怪你,真的,我不会怪你……





6





暑假里最后一个圩日,当我打开家门,发现骑楼下的窗户木棂上坠着一个小布袋,我的心通通狂跳。解下系在窗棂上的绳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十多颗拳头似的猕猴桃,表皮灰灰的有些粗糙。

我抬起眼,看见安子站在礼堂的台阶上望着我。我们的目光在柴火坪上空猛烈碰撞,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

这时,木棰他们来坪上捡柴了,吓得我拎着小布袋逃回家里,跌跌撞撞地奔进厅堂、睡屋、厨房,顺着灶堂上方的木梯逃到楼上去了。

那天,我没有去捡柴,任凭母亲在楼下催我也不吱声。我抱着那个小布袋坐在骑楼上的窗下,贼头贼脑地看着安子蹲在礼堂的台阶上,心里痛骂起自己来:

木棰没有叫错,你真是条小虫啊!

柴火坪上忽然暗了下来,好像有谁拉灭了太阳的开关,很快下起大雨来。坪上的人撒腿奔逃,周边的屋檐下站满了躲雨的人,只留下一片柴担在那里淋雨。安子依然站在礼堂的台阶上,头发湿漉漉地耷拉着。礼堂大门上方横着一块窄窄的水泥板,根本遮不住斜飞的雨水。

安子,安子,到这边来啊!安子爷爷在我身下的骑楼喊着。

安子坚定地摇了摇头,头发甩出一串晶莹飞溅的雨花。

过去啊,有本事你过去啊!木棰他们在对面的屋檐下起哄。

安子不理他们,伸手抹了下脸上的雨水,浑身湿淋淋地站在台阶上。那一刻,我真的想冲到楼下,给安子送去一把雨伞或斗笠。只是我太懦弱,害怕被孤立,害怕街上的孩子不跟我玩。

我取来那只铃铛,将它挂在楼上窗外的竹篙上,猛烈扯动着绳线。

叮叮叮……当当当……

安子循声望来。我在窗口露出半张脸,腾出一只手来偷偷向他招手。

安子咧嘴笑了,两个大门牙显得格外灿烂。他一定看见我了。

我激动地站起身子,不小心掀翻了怀里的小布袋,猕猴桃咚咚有声地砸跌在楼板上,一张小纸条夹在其中翩然飘落。我弯腰捡起一看,上面写着半页字。原来是安子写给我的。他告诉我,明天他要去县城上初中了,以后不再来屏山卖柴了,希望我能把那只铃铛送给他作纪念。他在信上最后说:

我不怪你,真的,我不会怪你!

我重新回到窗前。雨已经停了,柴火坪上重新热闹起来。安子却不见了。我急急地搜寻,看到安子和他爷爷挑着柴担,跟着买主正要离开。

我摘下铃铛,塞进小布袋里,转身下楼跑进柴火坪。可安子和他爷爷已经不在了,急得我在柴担丛里团团转。

喂!慌慌张张干什么呢?木棰扛着筢子,雄赳赳地站在我面前。

看见安子了吗?我脱口而出。

你还敢找他啊?木棰惊呼起来。

我有事找他。

你不怕我们不理你吗?木棰威胁地举了举手中的竹筢子,向我逼近。

去你的!我双手用力一推,木棰跌跌撞撞坐倒在地。

我撒腿往镇外奔跑。也许,安子已经走在回去的路上了,我一定要追上他。握在右手的小布袋一前一后摆动着,里面的铃铛闷闷地响动着。

马路上稀稀拉拉走着散圩回家的山里人。我从他们身边掠过,侧过脸看他们中间有没有安子。

水井边没有。

陈坊桥上没有。

陈坊村口没有。

陈坊村后面的山坡上也没有……

当我跑到离镇上三里路的白石亭时,路上已看不见行人。这么说,我离开小镇时,安子和他爷爷还没上路?我一屁股在亭子门口坐了下来。

一拨又一拨的山里人从我身旁的马路上走过去了,他们卖掉了挑来的柴火和山货,有的买了日常用品,有的空着手,不紧不慢地往山里走。

大约过了一顿饭工夫,安子和他爷爷一高一矮地走进了我的视野。我站起身来,举着布袋子向他们示意。

安子!我高喊着。

小冲!他也高喊着,扛着竹杠飞奔而来,头发草似的跳动着,胸口的两粒纽扣也被挣开了。

转眼间,安子呼嗒呼嗒喘着粗气站在我面前,胸脯剧烈地起起伏伏,扁平的鼻尖沁出点点细汗,两颗门牙小铲子似的坚硬。

给!我将布袋举给他。

安子疑惑地看着我。

我晃了晃布袋,铃铛在里面轻响,像是一条小狗在轻声吠叫。

安子放心地笑了,接过袋子,伸手往里一掏,就将铃铛拎了出来,在午后的日头下澄黄发亮。安子的手指抓着铃铛扣眼上的绊套,用力摇动,椭圆的钟坠摇摆,撞击出一片金色的声音。

叮叮叮……当当当……

送给我了啊?安子喜不自禁地将铃铛系在竹杠尾尖的拴孔上。

安子的爷爷也走了过来,将我和安子揽到他的胸前。

明天,我爸爸就要来接我们去县城了。安子说。

你也去吗?我仰着脸望着安子爷爷。

我老了,他们放心不下,只好跟着去吧。安子爷爷叹着气说。

那以后,就见不到你们了。我鼻子酸酸地说。

有它在,我就会想起你!安子举着禾杠在地上顿了顿,铃铛在头上铮铮作响。

我们走了,你也回去吧!安子爷爷摸摸我的脑袋。

安子深深地看着我,一步三回头地牵着爷爷的衣襟上路了。

我伫立在亭子前,攥着那只空空的小布袋,目送他们的背影一步步远去,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叮叮……叮叮当……

泪光中,那只铃铛斜挑在安子头上的天空,随着他们一路摇曳,一路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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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hjqxlgc 于 2008-11-23 16:45 编辑 ]

hjqxlgc 发表于 2008-11-23 16:43:58

父亲的城

那时的很多个傍晚,我在长满青草的山上放牛,常常不由自主地看着山下那条扭曲爬行的土路,企盼能发现一个人正在向村子走来。他在远处山顶出现的时候,只能是一颗黑点,在很长的时间中他还是一颗黑点,但我知道他走着,所有在路上的人都是会走的。突然他消失了,或者说是那条小路蜇进了山坳,是路带着他同时消失了。我还是瞭望着,他终究要出现的,在此之前路早已从山坳转过来了。果然是那样。不过已不是原先的黑点,而有了清晰的人的廓影,他正走近我仁立的山脚。他稳稳地走着他的路。不紧不慢地走,有时他的衣扣是解开的,露出里面黑色的毛衣或白色的衬衫,而外面的衣襟就像是半掩半开的两扇门扉,随了他的脚步或开或合的潇洒着;他的头发浓黑粗壮,脸庞白皙。稍长,或许是赶路沁出了细汗,他轻巧而优雅地掏出方方的一匹白手帕,迅疾而从容地印去那些令他燥热的汗粒。如果我这时嘿地跪叫一声,他一定是机警地顿住脚,仰脸看着山上,神情有些疑惑,但绝不仓皇,他微眯着眼搜寻着,而我却缩身于草丛之中了,紧张地倾厌耳朵,谛听着山下他的动静,但我听到的是一阵心的狂跳。他沉着地不开口,没有发现什么,便又开步赶路了。我有些失望与不满,拾一颗细石子朝脚步声扔去,可他照样走着,喊喳喊喳地走着,大步有力得很。我很委屈,却也无奈,只好站起来,像电影里那样大喝一声:站住!他就站住了,再一次往山上看,他看到我了,微微一笑,轻轻而中气十足地说一声,调皮!我的泪水便滂沱了。

  可他没有在我的期盼中出现,他的出现是我所不能预想的,他来自一个陌生而全新的世界,他的一切不是我所能想象的神奇。但我还是固执地喜欢站在山上翘望着他从远方的山道走向我的视野,从一颗小小的黑点开始。

  时间长了,和我一同放牛的伙伴都知道我这样做的原因了。我是在等候我父亲的归来。有时他们也陪我站着,脚下的草棵摇曳,牛群在坡上啤叫追逐,斜阳把我们淹浸在无边的凄迷中,一排参差的影子从山崖上跌落下去,直直地横在路上。我想,他们是羡慕我有这样的父亲吧?!

  往往是把牛送进了厩栏,天就黑了下来,母亲已开始做夜饭了,我就坐在灶下烧火,母亲在灶前忙碌着,锅里喊里喳啦一片热闹。我有时看着母亲消瘦憔悴的黄脸和她那乱蓬蓬的枯发,怎么也不能相信她就是我父亲的妻于。那时我就觉得母亲配不上父亲,不免为父亲委屈着。他应该娶一个城里的比母亲年轻漂亮的女人,而且我相信父亲是能那样的,那样,我们的家就在城里了,我当然也在父亲的城里了……

  忽然我闻到一股烧焦味,忙叫母亲,母亲胡乱地淬了些水在锅里,盖上锅盖对我说了声:别吵。倚着灶壁静静地倾听什么。不久我听到一阵微弱的音乐,声音,相当遥远,我知道那是家里的广播响了,它就贴挂在灶屋的门框上方。接着就听到了县广播站女播音员熟捻的如喘息的声音:现在是本县新闻节目。也许是线路太远消耗了许多声音,村里的广播音量非常渺小,如果不是屏声敛气,就什么也听不到。在这一个时刻,母亲总是凝神倾听,我知道村里的人也都一样在听。我看到母亲的脸上渐渐绽出了笑意,我相信村里的人也都自得地笑了,他们都听到了我父亲的大名和他写的新闻。父亲是县里的报道员,他的稿子除了在本县广播外,还频繁地刊印在省、地方报的头版,有时还上了头条。在我们这个三县交界的僻远山村,除了那些当年跟红军走了的几个将军外,这几十年中,算得上是个人物的就只有我父亲了,而且他还是那样的年轻,前途该是无比的远大!父亲确实是家里和村里的骄傲。我不能想象,如果没有父亲,村里和家里该是多么的暗淡无光啊!

  往往也是这个时候,家里的门就被敲响了,不待母亲和我反应过来,父亲就推门而人了。父亲微微笑着,反手将门掩上;母亲欢悦地说,刚听你的文章呢,神情竟有些羞涩。父亲仍微笑着,踱步似的向我走来。我在灶洞边呆住了,脸烧得彤红,直冒细汗,身子抖抖地颤栗着。近在咫尺的父亲是那样的夺目,使我无法看清,只觉得父亲笑容璀璨地走近我,俯下身摸摸我的脸,他的手指修长白净,手掌松软细腻,接着父亲就把我拥进了怀里。啊,我的父亲,但愿你天天归来!

  小哎,打酒去,母亲这时吩咐着我。

  我忙挣脱了父亲的手,在他的宽厚的怀里我激动得差点窒息过去。母亲从悬挂在梁上的一排铁钩子上取下一把锃亮的锡酒壶递给我。这时我才发现母亲的脸红亮亮的充满生机,枯黄的头发也似乎正在一根根柔软幽黑起来。

  待我提着沉沉的酒壶晃晃而归,父亲正坐在桌前翻阅着我的作业本,我的书包已从墙上的木钉上取下放在了父亲的身边。我把酒壶轻轻坐在桌上,依着父亲的肩膀,希望能得到他的表扬,可父亲只是一页页翻着,不说一句话,有时点点头,一如先前地微笑着。母亲在灶台前显得空前的活跃,忙碌地十分快活,她一边炒着菜,一边用筷子打着碗里的蛋,嗒嗒嗒的像是在敲奏一首古典的音乐。父亲最后检查的总是我的作文,显得兴致盎然,而我却探身将本子按住,不让父亲打开。我的作文写得很一般,村小的民办老师经常说我,“看你父亲多会写!同学哪,要向你父亲学习啊!”父亲也不发急,说,让我看看吧,怕什么呢?母亲也出来帮腔,小哎,让你爸看嘛,让他教教你好哩。我不好意思地说,那你不准笑我,就将手移开了。父亲就读起作文来了,但父亲还是笑起来,先是嗤嗤的,抑不住了,就嘿嘿的,然后就哈哈的。恼得我直摇父亲的手臂说,不准你笑,不准你笑。父亲笑着说,太有意思了;说着从衣袋里取出笔来,帮我改错别字和病句,边改还边告诉我一些作文的道理。“总之,要写出自己的真情实感。”父亲最后总是这样说,表情严肃认真得很。

  母亲这时把菜端了上来,酒也温热了,一家人就在一个饭桌吃了。

  家依然是静静的,但已是弥漫着无边的愉悦与亲情了。

  晚饭后,我家的门不停地被推开;咿咿呀呀,大人小孩坐了一屋子,有的还蹲在灶圈下,或是楼梯上,他们懂懂地喝着母亲筛的茶水抽着父亲递的烟卷,把眼光聚拢在父亲身上,要他讲些城里的新鲜事,父亲却讲得少。在父亲说话的时候,屋子静得很,唯有茶的热气和袅袅的烟气喧闹着。末了,乡亲们总要问,写了那么多文章,你该升官了吧!父亲淡然笑着,摇摇头,乡亲们就说,快了快了,我们等着呢。

  回来的父亲第二天是不走的,母亲早早地起来做饭,她知道城里早饭是很早的。墙上的匣子咝啦咝啦地响,像是锅里炒菜的声音。这时父亲也起床了,坐在灶下帮母亲烧火,耳朵捕捉着广播的声音,他一定是在听自己写的新闻吧。饭做好了就热在锅里,曙色熹微中,母亲就要下地做活了,走时就把我推醒,说,小哎,放牛了。我懒懒地穿好衣服,看见父亲在厅堂里拿挂在墙上的锄,母亲却不让,父亲说,难得回来,帮家里做些事,省得你那么累。可母亲就是不让,母亲说,你吃不消的,事又不多,我做得过来。即便是农忙时节,母亲也不让父亲下地,她总是请村里人帮忙,母亲是怕累坏了父亲,或者是以为这会辱没了父亲的身份。父亲坚持不过,只好在家里呆着看些书,或到村里走走,与那些正在做事的人谈谈天。

  有的时候,父亲出现在牛厩旁,悄声说,我们放牛去。我说,娘会骂我的,再说放牛也不要那样多人。父亲说,不怕的,山上空气好,还可以看风景,我小时候也是放过牛的。我拗不过他,心里却很高兴,父亲在家停留的时间太短,我是很想同他在一起的。

  日头升起不久,淡蓝的薄雾在风中拂荡着,在村口,牛们汇成了一群,伙伴们看见我的父亲执着牛鞭撩拨着雾气,觉得有趣可笑,叽叽咕咕地偷笑着。

  在山上,牛们静心吃草,尾巴悠闲地扬动着。父亲坐在山石上,眯缝着眼看山下的村子,有时也看着那条蜿蜒的山路,看着连绵的远山和柔和的日头,我和伙伴们齐齐地围在他的身边,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极目天边,知道远山以外有一座城,而身边的父亲就是从那座城里来的人,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

  这一天是那么的快乐和短暂,父亲在家里又住了一个晚上,就要回他的城里去了。母亲总是对我说,小哎,送送你爸。我便赶着牛送父亲上路,到了山脚,我把牛赶上山去,父亲对我说,我走了。

  我心里难受极了,眼里噙着泪花,终于把埋在心底的话说给父亲:

  爸,什么时候带我去城里呢?

  父亲寻思片刻,望着远方的小路,又回首那不远的村子说,等你放假时再说吧,那时让你娘带你一同进城住几天。

  我咬咬下唇说,我好想去啊。

  父亲拍拍我的肩说,崽啊,县城也是那个样子;崽啊,好好读书,将来到外面更大的天地去。

  我迷茫而使劲地点点头,目送着父亲一步步远我而去。泪水已夺眶而出了。快到山坳时,父亲转过身,朝我挥挥手,喊了句什么,就消失了。待他从山坳那端出现时,父亲已是一颗黑点渐渐小去,越来越小,最后在弯弯的路上空白了。

  父亲就这样离开了他身后的村子和我,走完二十里山路,就到了另一个大的村落,从省城过来的公路便赫然在目,搭上客车,往南走十里,就是镇上,父亲不必下车,笔直开往很远的城里了。在我上午快下学时,父亲已到了他的地方。

  随着作业本上的红勾越来越多,家里的墙上贴满了我的奖状,以至以后父亲回来,我都十分主动地将日渐隆起的书包捧着给他,而父亲的笑声一次比一次更响亮更爽朗。

  好崽啊,好崽,父亲把我抱起,满心喜悦地夸奖着我。

  那些常来我家串门的乡亲赞叹地对我母亲说,有出息啊,活脱脱是他父亲的坯。

  可是我还是渴望能早日去父亲的城里看看,它激励着我,更撩拨着我,盼望假期尽快到来。而青黄的稻子真切地告诉了我,天气是越来越热了,假期也愈来愈近了。

  当我和母亲手执禾镰吃力地直起酸涩的腰背,四周的田野十分的空旷,大片大片的金黄稻子收完了,只留下规规矩矩的密集禾茬。日头无比的毒辣,晃眼的热浪烤赤了我的脸,火烧火燎地难受,汹涌的汗水一遍又一遍浸湿了衣襟,在背后留下圈圈斑驳的淡白盐花,我的心里却十分轻快。我对母亲说,这下我们可以进城了。母亲竟然没有吭声,挑起谷子回家去了。我的情绪顿时沮丧万分,觉得母亲真是个不守信用的人,暑假刚开始时,我闹着要进城,母亲却说等割完了稻子再去。

  整整一天,我都没理母亲,母亲也不在意,静静在日头下晒着谷子。晚上我气恨恨地早睡了,心里却定了主意,明天我偷偷地去父亲的城里,我相信父亲的名声那么响,到了城里随便问哪一个人都能找到他。

  第二天大清早,天还没完全醒过来,窗外还有些黑,我就蹑手蹑脚模下床,我要趁母亲沉睡时上路。这样,赶路也凉快些。却听得灶屋咣咣响,好像是掀锅盖的声音,擦眼一看,还亮着灯,是母亲起来了么?不由得着急起来,要出家门非要从灶屋经过不可,但我还是走出了睡屋,原来母亲在烧火做饭。

  母亲有些惊讶地说,天还没亮,你怎么不睡?

  我装作没事的样子说,天太热,睡不着,还是放牛去。

  说着慢腾腾走到屋外。只要出了家门,就可以去了,我心里暗自高兴地想。

  母亲却说,不要去了。

  我吓了一跳,以为她察觉了我的心思,有些慌神地问,怎么不要去了?

  母亲笑吟吟地说,今天我们进城去,饭都快好了呢。

  我惊喜得叫起来:真的?

  母亲说,还会骗你,顺便把鸡蛋卖了。

  去城里,还卖什么鸡蛋,几多难看!

  不是到城里卖,到镇上卖,卖完了才去城的。

  不会留到以后卖么?

  大热天,蛋容易坏,不卖就糟蹋了。

  我想,管她呢,反正能去城里就行了。

  镇里的街道就在公路上。刚割了稻子,赶集的人特别多,拥拥匝匝的把路给阻了,来往的车辆在街的两端开不过去,便不停地揿着喇叭,可熙熙攘攘的人流挤来挤去,弄得那些车子毫无办法。直到母亲将蛋卖掉一小半时,那些车子才蜗牛似地爬了过去。

  最后开过去的是一辆客车,车厢里挤满了人,母亲就指着说,看,那是去城里的。

  我莫名地激动着,急急地问,去城里还有几多远呢?

  七十多里吧,要好几块钱的车费呢,母亲答道。

  又一些车子给阻下了,叭叭地鸣着喇叭,我听着听着竟咕咕发笑起来,母亲侧过脸看了看我说,笑什么呢?

  我不说,只是咕咕地笑,觉得那喇叭的声音好像是一群孩子在不停地喊着“爸爸”呢。

  半晌,我问母亲,你去过城里么?

  怎么没去过,好几回了。

  怎么我一次也没见过你。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我一次都没去过……

  您忘了,我带你去过两次,那时你刚会走路呢。

  以后怎么不去了?

  没空闲么,田里的事那么多,脱不开身啊。

  我望着那条通往城里的公路发痴,被阻的车子陆续开过去了,喧腾的尘土渐渐平静下来。这么说,我是去过城里的,只是我那时太小不记事,可是城是什么样子呢?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便仰头远眺,除了那越来越缥缈的远山,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就埋怨起母亲卖蛋来了,进城的心情紧迫得无法按捺。

  日头偏西的时候,母亲终于把蛋卖完了,街上的人也散了许多。这时,一辆客车开来了,我拽着母亲的手奔跑过去,车子刚刚停稳,我和母亲就上去了。车子摇摇晃晃地开动了,田野和树木纷纷向后退去。我想,天黑以前我们就可以见到父亲了,这次去一定要把那座城看个够,要是母亲急着回家,我就赖着不走,相信父亲是不会赶我走的……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去看身旁的母亲,母亲也正注视着我,我们都笑了。

  突然,嘎的一声,车子停住了,我站起来喊道,司机,快走啊!司机也不答话,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是车坏了么?我问母亲。

  母亲说,我也不知道。

  我站起身来,看见前面停了一大串车。客车上的人都下去了,只剩下母亲和我守在车上。那些人纷纷往前面跑去,不久就有人跑回来了,说是前面的弯道上两辆车相撞把路给阻了。母亲便说,不会把车推到路边上么?那人说,要等交通警察来处理呢,否则破坏了现场,就分不清撞车的责任了。又有一些人走了回来,唉声叹气地说撞伤了两个人。这时日头快坠到山尖上了,司机也回来了,扬着手大嚷,退票退票,去不成了。

  车子把我们拉回了镇上,母亲拉着我的手说,天快黑了,我们回家去吧。

  我站在地上不动,不停地埋怨母亲不该卖蛋,要不我们早就到城里了。

  母亲安慰我说,以后去吧,你爸在城里,还没有去的时候么?

  我无奈地跟着母亲向家的方向走去,听得自己的沙啦的脚步声,身后那遥远的城愈是遥远了。

  之后是夏种,把收割后的田野翻过来,栽下稻子、大豆和番薯;刚缓过气,田里的庄稼返青了,就开始耘禾、锄草和松土,这样忙了二十来天,秋天就到了。学校的钟声就要敲响,去城里的日子渺茫毫无着落。

  开学的前一天晌午,父亲意外地回来了,母亲惊奇地问,今天又不是礼拜六,你怎么有空回来?父要走得满头大汗,喘着气说,有点事。母亲赶忙给父亲做饭,一边叫我打酒去去。我对父亲笑了笑,就走出了家门。

  回家的时候,在门口听见父亲说,……主要是城里的条件和师资比乡下好,我想还是把他转到城里去读书……手续我都办妥了,明天就带他走……

  半晌,母亲才说,这孩子老想去城里,你可要管得紧些,不要由他东奔西跑地玩。

  父亲说,这个你不要担心,其实城里也只有那么大,没什么好玩的,时间久了,自然就安心了。

  我的心不由得怦怦乱跳,(口欧)(口欧)叫着,跑进家里。母亲看我一眼说,这下好了,省得你隔三差四闹进城……

  我幽幽地笑着,提着酒壶兴奋得在屋里走来走去。

  父亲就按住我说,小哎,到了城里可要认真读书呀!

  我郑重地嗯了一声。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哽咽了。

  吃过晚饭,母亲叫我和父亲早早睡下,明天好赶路。我怎么也合不拢眼,便趴在床上隔帐子看母亲在灯下收拾我的行装。后来她发现有一件衣服的扣子掉了,便找来针线准备缝上。我看见母亲一只手将那根亮亮的针举在眼前,一只手扯一根白线在嘴里咬了咬,然后将咬直的线头举起来,对着细小的针眼,晃晃地将那根白线穿了过去。

  看着看着,我恍惚起来,觉得那根白线起伏起来,变成了一条悠长弯曲的小路,小路上我和父亲走出了村子,消失在山坳之中,待我们在母亲的凝望中再现时,我们已是一大一小两颗黑点,渐渐远去、远去,最后在小路尽头逝去,唯白线似的山路穿越在天地之间……

  多年以后,我考中了大学,在省城呆了四年,学会了普通话和踢足球;在每个假期回家时,竟觉得父亲的城一天比一天小了,便生出滞留省城的念头,并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亲。父亲说,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但后来我还是被分回到父亲的城里,而且与父亲同在一个大院上班。父亲明显地老了,皱纹和白发日渐增多,他见我神情沮丧,心灰意懒的样子,便说,你别这样,毕竟离家近些么,其实再好的地方生活久了,人都会腻味的,便想去另一个更好的地方。我默默无语,心想,那总比在小城好啊!过了一年,父亲退休了,我劝父亲把母亲接到城里来,这样一家人就在一起了。父亲不肯,他说,我在这个地方也呆腻了,还是回乡下好,清静、空气又好,还可以帮你母亲做些农活。父亲便回到了母亲的村里,临走时父亲又说,我走了,你在这里好好工作,别三心二意的了……那语气,似乎是把这座城交给我了。

  后来,我结婚了,很快就有了儿子,日子虽然重复着过,但也过得平平静静滋滋润润的,少年时的激情和幻想在消褪,就像是一件越洗越旧的衣服。有时看着活泼可爱的儿子,就感叹地想,以后就看他的了……

  现在,我就坐在深夜的灯下回想着当年神往父亲的城的情景,觉得是那样遥远和亲近,但我怎么也想不起当年父亲的模样来了。时光的流逝,总是模糊着许多值得珍重的记忆。我想,什么时候有空回去看看我那日渐衰老的父亲呢,哦,还有母亲!在许多的傍晚,他们会倚着家门遥望那条发白的小路,期盼我的归来吗?

  窗外的小城正静谧地酣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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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jqxlgc 发表于 2008-11-23 16:48:19

倾心书写乡村儿童——谈曾小春的儿童小说创作


上个世纪90年代,曾小春以《父亲的城》而引人注目,获得了文坛的关注,这本处女小说集被列入“21世纪文学之星”出版后,曾小春一度因为工作和生活的变动,差点淡出大家的视野。
  近十年的沉寂后,曾小春又开始活跃起来,创作了一批优秀的儿童小说和儿童散文。曾小春的儿童小说主要讲述乡村孩子的故事,把笔墨倾注在对乡村小生命的关怀上,展示乡土人物的人性魅力,追问时代变革下的人的本质,很有力度和分量。
  要具体评价曾小春的儿童小说的话,我觉得他最成功的一点,就是展示了乡村小生命的本色,并对这些小生命的童心和乡土人性进行了艺术书写。如《月光水井》讲述的是乡村小镇上的男孩小从子的故事。小从子的妈妈记恨细锅太太曾反对她的婚姻,因此一直不理睬她。细锅太太本来是小从子的爸爸的婶婶,按照当地的习惯,小从子应该叫细锅太太为“细婆”。“细婆”孤苦伶仃,没有子嗣,按照乡村的规矩,小从子的父母应该赡养她,照顾她,但小从子的妈妈不但不让自己的丈夫去照顾她,也从不告诉小从子他有一个“细婆”。后来,小从子知道真相后,很同情“细婆”,想帮助“细婆”,他怕妈妈知道,就在晚上偷偷地帮“细婆”挑水。而且小从子的这一行为也得到了外婆的支持,外婆每次都提着灯帮他照路。小说围绕小从子这一行为,细腻地表现了他的心灵深处的淳朴和善良,同时也围绕小从子这个人物,展现了外婆、爸爸和妈妈等成年人的形象和性格,传达了乡土观念和乡村的风俗人情,让读者在体验童心世界的纯洁无私之时,感受到了乡村人物最底部的坚韧、朴实与善良。
  《穿双棉鞋回故乡》也是一篇让人感动、令人深思的佳作。幸子和福子的爸爸陈东方想改变落后的生活,于是离开乡村,到广东建厂,结果遭遇金融危机,本来与他家合作的二叔陈东海见形势不妙赶紧撤资,使陈东方差点破产。后来,陈东方想尽办法,保住了工厂并一步步发家致富。为了让一家人团聚,陈东方把还在家乡的女儿幸子也接来了,但此时,二叔却因为赌博欠了巨债,并绑架了侄子福子,骗取了哥哥的20万元后,销声匿迹。这个故事看似以陈东方的遭遇为线索,反映的是成年人的生活。但小说的视角是儿童的,所有的情节和心理都是通过幸子和福子的角度展开的,而且小说里不但展示的是成年人之间的社会问题和人性问题,还把童心世界里最质朴的一面也折射出来。如小说的场景是由乡村推移到城市的,所有的叙述都在这两个场景中转换。而且小说里的福子的形象也特别鲜明,他很小就跟着爸爸妈妈来到了城市,但他一直向往老家,向往家乡的山水和生活,他的内心世界里像山里的孩子一样纯真,骨子里还是一个地道的“乡村娃”。这篇作品是一曲乡村的田园牧歌,作家把乡土气息、乡土风貌和乡村孩子的本质与童心的本质置于同等价值之中,并极力地进行讴歌和强调。这实际上是一种文化的抵抗,是用文学的方式来抗拒都市文明,来表达对乡土人情人性的挽留。
  小说《哑树》中,偏僻的乡村教师泥团独自教了几十年书,他和村长都希望有人愿意来村里接他的班,但谁愿意到这穷乡僻壤里来任教呢?村长没有办法,就和乡亲们立下规矩,谁家的孩子考不上好的高中,就去读师范,然后回来接泥团老师的班。但村里的孩子都希望离开这个贫困的山村,都很努力地学习,个个都很优秀,初中后都考上了重点高中。这让村长和泥团老师很着急。有一天,泥团老师生病了,治愈后不能说话了,这下,村里的二十来个孩子没有老师呢!在最关键的时刻,村长决定让自己的孩子来接班,而泥团老师的孙女念子也即将初中毕业,她决定来接爷爷的班。这个故事里很显然不只是书写童年生命,而是触及了很多主题。比如,对时代的反映,对贫困地区人们的生活处境的展示,对教育问题的思考,等等。
  在《水》这篇小说里,曾小春也展示了乡土生活的多层面和乡土人物性格的多重性。可以看出曾小春是很用心的,而且他善于用诗的意象化和象征性表现手法,来描绘成长生命的轨迹,来反映广阔的社会生活,来扩大儿童小说艺术的疆域,并以此来赋予儿童小说更多的艺术张力和更深的艺术思考。
  事实上,曾小春也成功了,他的每一篇小说都给读者心灵的震撼,让读者深深地思考。相信一贯坚持关怀乡村儿童和乡土生活的他,一定会得到更多的认可,尤其是得到小读者的认可。

http://www.44dx.com

hjqxlgc 发表于 2008-11-23 16:51:19

《乡村孩子的本色描写》

http://www.txdwenxue.com/readnews.asp?newsid=548

法尔克外婆 发表于 2008-11-29 16:03:40

1999年被推荐为赣州市第一届政协委员。

gailu 发表于 2008-12-11 11:22:51

支持一下.......

魔幻手机 发表于 2008-12-16 13:52:59

支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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